四十七

眼看着红日一点点地西坠,宣孟营紧绷着的心弦也在一点点地放松。这无比漫长的一天总算是熬下来了,没有出现异常动静。看来祝兴祖的骨头还不软。或者,宣孟营猜想,祝兴祖被曾邦才拿下是另有原因,与传递密信并无牵涉。

密信没送出去,外力是借助不成了。另外设法传信,时间恐来不及。蒋宗尧那色鬼已养足了精神,说不定哪一刻便要对钟离秀下手。昨夜预置的逃跑设施,时间长了亦难免暴露。所以,即使其事未泄,这牢也非劫不可。宣孟营毫不犹豫地决定,当夜坚决按原计划行动。

宣孟营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虽然事出仓促,对行动细节谋划得还是相当缜密。入夜之后,他分派冯春先至悬崖处等待接应,另一名弟兄预伏于撤离路线途中,他自己则带着其他两名弟兄直去囚房。

接近囚房看守的方法,亦是事先设计好的。当值的两个看守与宣孟营无冤无仇,但因情势所迫,宣孟营不得不狠着心肠,对他们痛下杀手。

从干掉看守、打开牢门、接出钟离秀,到避开附近的游动哨、悄悄地撤上山道,皆按预定计划,实施得十分顺利。恰好这一夜是浮云遮月,对宣孟营他们的隐蔽甚为有利。根据宣孟营的事先侦察,他估计此时距看守换岗时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而他们沿勘定路线赶到后山悬崖处,至多只需半个时辰。只要在这段时间里不出意外,即便是劫牢事发,也是追之不及了。宣孟营一面带着钟离秀和两个弟兄摸黑疾行,一面就在心里紧张地念叨,千万莫在这半个时辰里节外生枝。

岂料偏是事与愿违,连一刻工夫还没到,身后竟然就火光闪闪地涌来了大量追兵。

宣孟营见状吃惊不小,不知事情为何暴露得如此之快。其实,这并非是因为他在哪个环节上出现了纰漏,而是由于祝兴祖最终没能扛住曾邦才的酷刑。所幸曾邦才获得口供稍晚了一步,否则宣孟营哪里还有机会去劫牢。

平心而论,不能说祝兴祖是个孬种,他能咬紧牙关挺过整整一昼夜的严刑逼供,是非常不容易的。开始他压根就不承认自己前些日子去过临风寨,并且理直气壮地叫嚷,他可以同指认他的任何一个人当面对质。曾邦才是没法马上让范光宪来确认一下的,其他的把柄他暂时也没有。祝兴祖瞅准了这一点,任凭对方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一个劲地叫屈喊冤,还真是弄得曾邦才一时也犯糊涂,怀疑范光宪是不是眼光有误看错了人。

这时祝兴祖最担心的是,带在身上的密信被搜出。只要曾邦才拿不到确凿证据,就算是有人来指认他,他也可以矢口抵赖。所以他急欲找个机会,将密信偷偷销毁。可惜的是曾邦才始终没给他这个机会,而且居然还在刑讯中无意间获得了那封密信。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情况异常,出于高度的谨慎,这一回出山,宣孟营没让祝兴祖将密信夹带于衣衫或鞋履中,而是另外想了个藏匿的法子。祝兴祖的头部曾在战场上负过伤,后脑上被削掉了一块皮。宣孟营让祝兴祖利用这一点,将密信贴附于伤疤处,外面又粘上了一小块带毛的兽皮。这样,在其自身头发的覆盖下,没人能轻易看出破绽。因而当曾邦才拿下祝兴祖后,搜遍全身一无所获。

头发里的秘密,曾邦才根本没想到,那纯粹是他的意外收获。当时被绑在木桩上的祝兴祖让一顿皮鞭伺候得皮开肉绽,正耷拉着脑袋负痛喘息,曾邦才走上前去要与他说话,一个打手就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猛地向上一扯,正巧一把扯下了那块兽皮。那打手还以为扯掉的是祝兴祖的头发,随手往地上一丢。然而曾邦才却看出了问题,饶有兴趣地弯腰捡起了那块皮毛。于是,祝兴祖再作抵赖,已无任何意义。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祝兴祖仍未就范。无论曾邦才如何拷打折磨,他对派其传信者是谁,就是只字不吐。因为其间曾邦才还有别的事需去处理,便吩咐亲信盯着继续刑讯。可是那帮打手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还是没能折腾出个结果。不过,作为一具血肉之躯,被翻来覆去地收拾到这个地步,祝兴祖其实已是接近了崩溃边缘。

最终导致祝兴祖崩溃的,是曾邦才吃晚饭时想出的一个毒招。

晚饭中有一道菜唤作串烧。就是将生肉块用铁钳穿起,撒上佐料,直接放到火上烤熟。这原本是金军在行军作战中因炊事条件有限,而采用的一种因陋就简的野炊方法,却因其别具风味而被宋人大加效仿,乃至流传千年遍地开花,后来竟演变成了中华美食中最受大众欢迎的品种之一。

这道菜触动了曾邦才的灵感。晚饭后,他再次来到刑间,命人把一根细长的铁钳烧红,对祝兴祖道,若他再不招供,就要请他吃串烧了。所谓吃串烧,就是将那根烧红的铁钳,捅进他撒尿的物件。当打手用火钳夹着烧红的铁钳逼到近前时,祝兴祖马上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祝兴祖毕竟不是钢浇铁铸,任他再义重如山,面对如此残忍的酷刑威胁,也不由得被唬了个魂飞魄散。就在那根恐怖的铁钳移动到距生殖器不足一寸时,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且慢!”便眼前一黑虚脱过去。再被一连数桶冷水泼醒后,他终于有气无力地供出了宣孟营。

曾邦才得到口供,就让蒋宗尧立即拿下宣孟营。不料未过多时,蒋宗尧却匆匆跑来禀报,宣孟营及其手下的几个弟兄去向不明。曾邦才脑筋一转,急让蒋宗尧去囚禁钟离秀处查看,他本人亦随后带着亲兵赶了过去。但当他们赶到彼处时,看到的却只是横陈于囚房门外的两具看守尸体。由于祝兴祖最大限度地拖延了时间,宣孟营终是得以抢先了一步。

蒋宗尧见状暴跳如雷。曾邦才的心里比蒋宗尧更火,而且更明白这件事的分量。本来,挑动王子善与官军火并的算盘珠,他是拨拉得很顺畅的,无论宗泽去不去临风寨,他都有很大把握让这把火彻底燃烧起来。但倘使钟离秀脱身逃回,则此前的一切努力便将全部泡汤。他非常后悔自己的百密一疏,更恼火蒋宗尧的大意误事。但这时他没工夫去跺脚骂娘,也顾不上去指责蒋宗尧的防范稀松,他要做的是,赶紧采取措施,坚决将宣孟营钟离秀拦截在寨内。

根据有关情况看,这会儿宣孟营是刚刚劫牢而去,应当走不太远。这使曾邦才心中稍安。他冷静地考虑了片刻,命令蒋宗尧速去调集部队,沿着几条宣孟营可能遁逃的路径,分兵搜索追击,同时派人飞马传令各隘口哨卡,今夜不许放任何人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