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苍天不负有心人,夏永济终于找到了有关女儿下落的确切线索。

那是在一家唤作月华坊的妓馆里探访到的。此前夏永济出于一种下意识的回避心理,一直不愿将女儿的下落往皮肉生意方面去想,但回占魁的临终供词,粉碎了他的自欺欺人之念。因此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将探访目标转向了风月场所。

虽说是确定了探访目标,但探访起来依然很难。因为这个探访范围,其实也很庞大。在宋代,娼妓业极为盛行,是官府许可经营的合法生意。汴京城里的青楼妓馆星罗棋布,史称“燕馆歌楼,举之万数”。其中既有许多属于宣徽院管辖的官方教坊,又有无数私营的勾栏瓦舍。为了招揽宾客,坊间的大小酒楼茶肆中,亦多备有侍妓。此外还有所谓“打野呵”者,也就是个体卖淫者,更是入夜之后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靖康之变后,各行各业均转萧条,娼妓业亦曾一度凋衰。但随着战事的平息和生活的复苏,它又很快地繁衍成势。虽在短期内它不可能恢复至战前状况,但其之振兴速度,与其他行业相比,可谓是首屈一指。仅凭夏永济一人之力,欲从这样一个在城里遍地开花的行业中去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其难度显然也并不小。

夏永济当然不会愚笨到对所有的卖春之处去逐一“扫街”,他还得进一步缩小范围。根据梦境的昭示,再结合曾与那个仿佛是莲儿的女孩偶遇过的地点,首先,他把探访区域仍旧划定在了东至审计院、西至州桥、南至春明坊、北至浴室院这片地区;其次,据他推测,在各类风月场所中,莲儿以沦入私营妓馆的可能性为大。私营妓馆的聚集地首推潘楼街,因此,他就决定先从潘楼街查起。

夏永济没有助手,要进行此项探查,就必须亲自以嫖客身份,频繁出没于花街柳巷。他知道,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弊端。

弊端之一是,他的反复出现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正在追踪他的家伙们的注意。回占魁是被收拾掉了,但他手下的杀手并没被清除干净。另外,据判断,对他深怀兴趣并且正在追踪的,还不仅仅是回占魁一伙。弊端之二是,花费太大。尽管探查范围已大大地缩小,但粗估起来,需要进行重点查访之处,恐也难下百家。青楼乃吸钱魔窟,只要你迈进了它那道珠帘,哪怕只是随便找个粉头陪着喝喝茶弹弹曲,没有个三缗五贯,也休想打发下来。天天如此花销,费用非同小可。夏永济带来的银子,若是这般挥洒,能撑多少时日便很难说。

然而夏永济却顾不了那么许多,他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他想倘使天可怜见,又焉知不能在山穷水尽之前,就迎来了柳暗花明呢?事实上,自其事之始,夏永济就是抱着一种一厢情愿的幻想,也正是靠着这种执着幻想的推动,才使得他始终不渝地将渺茫的寻女行动坚持了下来。多年后夏永济回首往事,深有感慨:世上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事,如果你铁了心去做,或许就产生了可能。

从此,夏永济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访妓行动。

造访青楼,在别人那里是件乐事,对夏永济来说却是桩苦差。妓馆都是在掌灯时分才开始营业,夏永济也就只能昼伏夜出。他打算在一个月左右将其划定的重点妓馆过一遍筛,那么每夜便至少要进三个妓馆。面对那种去处的那些必不可少的过场,为了探听所需情况,在一个妓馆耗下来,怎么也得将近两个时辰。待到三个妓馆如法炮制一遍,差不多也就到了鸡鸣时分。夏永济不是个惯于熬夜的人,如此晨昏颠倒地连续折腾,没几天便被打熬得筋疲力尽。

所幸苍天还算慈悲,没有让他的苦心白费。当他坚持到第十个夜晚时,一个宝贵的奇遇,终于不期而至。他当然不可能在妓馆里找到莲儿,但他碰上了一个知晓其下落的姑娘。

说起来,这事颇有点鬼使神差。

那一夜,夏永济先后消磨过两个妓馆后,因连日睡眠不足,觉得困倦难当,就想早点回去歇下,不再去跑第三家了。但当他拐过一条巷子正欲返回客栈时,却见有一家名唤月华坊的小妓馆就在巷口。当下他想,既然路过,何妨进去坐坐,便抬脚走进了这家很不起眼的小妓馆。

这家小妓馆里的姑娘数量有限,又是到了这个钟点,大部分娇娥俱已有客,闲在一边的只剩三人。夏永济就随便招呼了一个。岂知就因这一随便招呼,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幸运,竟极其凑巧地撞到了他的怀里。这事似乎纯属偶然,但若无夏永济的持续努力,这个偶然又岂能从天而降。

夏永济点的那个姑娘艺名芳蕊,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当时她是已经伺候过一个嫖客,刚刚得闲歇歇身子。方才的接客过程十分屈辱,折磨得她苦不堪言。因为这天恰逢她信水来潮,本是对老鸨言明她今夜只能唱曲陪饮,不能做床上活计的。然而一旦被嫖客点去,哪里还由得她。她接待的那个嫖客相当粗鄙,几杯浊酒下肚,便搂过她去上下乱摸。当探知她身上有事时,不仅全无忌讳,反倒亢奋异常,不顾她百般央告,硬是将她的衣裙扯下,扑到她身上狠狠地血战了一场。大畅其欲后,那厮非常满足,额外留下了一大锭银子。妓馆老鸨掂着那块沉甸甸的银子眉开眼笑,芳蕊姑娘却只能是忍辱吞声暗自垂泪。

夏永济踏进月华坊时,芳蕊所经受的蹂躏之痛尚未缓解,她极不情愿再度接客。岂料夏永济信手一指,偏偏就点中了她,直叫她暗自叫苦不迭。

她实在是让方才那个变态淫棍折磨苦了,生怕再被人胡乱鼓捣一回,把身子鼓捣出个三长两短。进了房中,趁着老鸨不在跟前,她就赶紧小心翼翼地对夏永济请求,奴家今日身子不爽,恐怕难遂客官之意,客官如欲尽兴,不如换个姑娘。夏永济打着哈欠摆摆手道,我只在此喝盏茶歇歇脚就走,没别的事要你做,换人就不必了。芳蕊见说,又打量夏永济身上并无轻薄之气,方稍稍宽下心来。

下面便开始进行每个妓馆皆大致相同的那套项目。在芳蕊依偎着夏永济为其打扇的同时,有小厮将茶点酒果送上。夏永济说他不饮酒,芳蕊便净了手,为他进行了“点茶”表演。然后又取过瑶琴,问夏永济想听何曲。

夏永济无心在此多作消磨,说你也不用弹什么曲了,就陪我说会儿话便好。于是芳蕊便软软地傍着夏永济坐了,一面为他剥着果皮,一面顺风随水地与夏永济搭话闲聊。当然在夏永济那里,这闲聊其实不闲。他所关注的话题,只是妓馆中姑娘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