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空降(第3/6页)

战斗本来进行得很顺利,闷墩摸上去干掉敌人岗哨,然后大家分头包抄。随着几声急促的枪响,那几个正在做饭的日本鬼子很快也被消灭了。不料还有一个敌人躲在屋后草丛里拉肚子,发现遭袭就拎起裤子往村外逃,恰好被父亲发现,他举起枪来扣动扳机,敌人应声倒地。等他赶上去,看见这个敌人还在喘气,鲜血正从他肚子上咕噜噜地涌出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被称作“敌人”的日本人面对面。他看见面前是一张很年轻的亚洲人面孔,黑发黄肤,跟中国人没有两样,如果不是穿着可憎的日本黄军装,谁也不会把他当做杀人放火的法西斯强盗。日本兵的年龄大约跟父亲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吧,面孔已经被伤痛和绝望扭歪了,一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住慢慢走近的中国士兵。

父亲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地补上一颗子弹,或者捅一刺刀,让这个闯进别人家园的强盗尽早脱离被他们暴行玷污的世界。但是此时的父亲却犹豫起来,他对这个垂死的人或者说这张年轻面孔产生了某种怜悯,尽管只是稍纵即逝的闪念,他的脚步还是放慢下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看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也许只是个高中生,何况还受了致命伤,死神就蹲在他的眼睛里看着呢。

父亲被这双垂死者的眼睛打败了,或者说他被自己内心的软弱打败了,于是收起枪来转过身走开了。让他去腐烂吧,反正也跟杀死他差不多,父亲这样对自己解释,心里也并未因放过敌人而产生不安。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一声巨响就将他的同情心击得粉碎,一颗手雷滚出来把走在前面的李队长炸翻了。

日本人终于被刺刀戳成蜂窝,但是李队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来自仰光大学的华侨青年为他的祖国解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当队员们掩埋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时,父亲心中流血不止,他为此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就像他再也无法原谅那些被称作“敌人”的野兽一样,直到和平时代到来,父亲的情感也难以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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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甲壳虫”分队终于赶在预定时间抵达密支那西郊机场外围,但是另一支代号“雷电”的袭击部队却不见踪影。威廉指挥官不停看手表,然而急也无用,谁也不知道这支友军身在何处。父亲隔着一条干涸的小河看见对面就是敌人机场,但是偌大的机场里并没有飞机影子,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探照灯在夜空中壮胆似地划来划去。原来盟军飞机不间断轰炸起了作用,日军不仅把飞机匆匆撤走,连守备部队也躲进掩蔽工事不敢出来,给偷袭部队进攻创造了有利条件。

随着攻击时间临近,威廉命令打开电台,父亲向总部发出“云层散去”的暗号,意思是“甲壳虫”准备就绪。很快电台里传来总部暗号:“天气预报准确”,意为按计划进攻。这就是说,原本应该有两支部队共同承担的作战任务,现在只能落在“甲壳虫”分队肩头上了。

威廉果断地将队伍分成两组,一组人由白人乔治指挥,负责摧毁敌人的防空火力。另一组由黑人史利姆带领去夺取机场指挥塔,游击队负责控制跑道。父亲背负沉重的无线电台跟在威廉队长身后,他看见几个兄弟闷墩、虎头、胡君都从自己身边跑过,胡君还朝自己比个鼓励的手势,不由得心中一热,这一刻他对胡君的怨恨动摇了。他想,要是胡君负伤或者牺牲,自己就原谅他。

不久塔台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几乎与此同时,敌人的高炮阵地也传来手雷爆炸声,战斗只持续十几分钟就结束了。盟军白天的轰炸行动成功蒙蔽了敌人,此时高炮阵地只有一个班的鬼子在睡大觉,当突击队员消灭敌人然后准备炸毁高射炮时,这才发现一个惊天骗局,原来鬼子的高炮都是木头做的模型。很快游击队员也在跑道上燃起火堆表示得手。只有塔台方向的战斗损失惨重,虎头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报告,黑人教官史利姆和三名队员当场牺牲,还有多人负伤。父亲拉拉虎头的手,发现老四的手冷冰冰的,指头上全是汗水。

威廉命令父亲向总部发出暗号,父亲觉得自己的双手几乎不听使唤,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像木头一样僵硬,因为他知道,远在边境的多座盟军机场里,上千架各型飞机和数万部队早已待命,只等他的信号发出就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密支那而来。这是父亲第一次走进战争风暴的中心,他简直是拙笨和艰难地敲击出了那个代表偷袭成功的暗号——“响亮的炸雷”。随着他的手指跳动,信号被反复发送。不久他收到了那个指尖带有间歇柔滑音的熟悉电波讯号:“风车,风车。”这是约定暗号,意思是第一批搭载空降部队的飞机开始起飞。父亲绷紧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以及手心统统都被汗水打湿了。

威廉命令各组抓紧时间加固工事,准备迎击城里敌人反扑。父亲看见威廉不停看手表,然后又朝漆黑的夜空张望,他猜想威廉一定在焦急地盼望“雷电”部队快快赶到,否则仅凭小分队的兵力很难坚守到天明。果然,从城里开来的敌人援兵很快出现了,一辆装甲车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满载步兵的汽车。城里敌人还蒙在鼓里,他们以为袭扰机场的不过是一伙地方抗日武装而已,所以并没有把这些打了就跑的游击队放在眼里,只管开着大灯气势汹汹朝机场扑来。

忽然一枚拖着火舌的火箭弹疾如闪电划破夜空,领头的装甲车被掀个底朝天,当场变成一堆废铁。紧接着猛烈的机关枪、冲锋枪和卡宾枪交织成一张扇形火网,打得汽车纷纷起火燃烧,侥幸没死的日本兵只管丢盔卸甲地往回逃跑,只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阵地上的报告纷纷送来,各组都出现伤亡,并且弹药消耗很大。威廉点燃一支雪茄烟吸起来,脸上现出焦虑的神情,没有人怀疑,日本人马上就会醒悟过来,既然偷袭机场并不是一伙钻山沟的游击队,说明他们将会利用这座机场实施某个重大行动。

接下来日本人必将不惜代价夺回机场控制权。

空气中飘来汽车轮胎和草木烧焦的刺鼻气味,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消逝,“雷电”部队还是不见踪影。父亲抬头望望指挥官,忽然冲口而出:“干脆用明码告知总部,催促‘雷电’部队尽快赶来支援。”

威廉忽然冒起火来,粗鲁地斥责父亲:“闭嘴!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兵!你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下命令!”

父亲吓得一缩头,好像晴空落下一个炸雷。他感到十分委屈,平时威廉并没有长官架子,自己只不过提个建议,竟惹得长官大发雷霆。过一会儿威廉才控制住情绪,拍拍父亲肩头说:“邓,对不起,是我心情不好。你不知道,‘雷电’部队是美军最出色的特种兵,它的指挥官姓杰尔森,也是我的老上司,我奉命训练你们之前就在这支部队服役。我太了解我的老部队了,他们很可能遇上麻烦,要不就是迷了路,或者遭遇了敌人,否则他们一定会按时赶到发起进攻的。他们竟然会……迟到这么久,远远落在中国人后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我苦恼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