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河永逝(第2/6页)

想起这一切,顾恺之突然悲从心来,吟句成诗:“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与其说这是顾对桓的感情,不如说这是他对一代枭雄的人生境遇的感慨。

后来有人问顾,你这样推崇桓温,能不能把当时在他墓前哭泣的样子形容一下?顾说:“鼻涕如北风疾劲,泪水如大河决口。”

虽然这鼻涕眼泪比较夸张,但由于顾对桓温是真有感情,所以倒也不让人讨厌。

桓温晚年有篡位之心,一些传统的士人多不愿提及他;若说了,也多是贬多于褒。顾恺之不然,越世俗观念而独赏之,这种超越了所谓忠臣观念而对雄杰高迈的力量美本身的激赏,正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

当然,顾恺之留名于后世,还是因为他的画。

谢安认为顾的作品神韵空前,所谓“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

顾恺之首先是一个人物画家,曾作我们熟悉的《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其次是一个山水画家,更是开了一代风气,他的《雪霁望五老峰图》被认为是中国山水画的处女作。

当然,真迹现都已失传,现存的都是后人的摹本。

顾恺之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山水画的鼻祖,与他对山水之美的欣赏有着密切关系。

孙绰为庾亮参军时,诸贤共游白石山,当时卫君长在座,孙绰有此言:“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

由此可见,在东晋人心目中,若无欣赏山水与自然之美的心灵,是不会有好作品的。

于顾恺之来说也是这样。

东晋时,东南山水最美处为会稽郡,即今天的浙江绍兴,治所在山阴县,可以说是京城建康(南京)的后花园,一如当年山阳之于洛阳,而奇山秀水更美。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那么多名士不愿在京城待着而来这里居住的原因。

顾恺之虽未定居会稽郡,但却总往那里跑。

东晋人之所以留意到山水之美,首先在于向内发现了心灵的自由,原来它是可以摆脱儒家名教的世俗束缚的。心灵一旦自由,便有了体验自然之美的条件和欲望。秀美的山水则反作用于人的心灵世界,使之更为自由高迈、超拔于尘世。

东晋人爱慕山水,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心灵(自由之虚)—山水(自由之实)—心灵(超脱之虚,所谓玄远之境)。

顾恺之从会稽返回建康,有朋友问:你有事没事就去会稽,那里山河如何美丽?让我们再听一次顾的回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东晋人爱会稽,乃至如此。

再看王献之对会稽首府山阴县的印象:

王献之,王羲之之子。他和哥哥王徽之,在诸兄弟中最知名。有一次,两兄弟去拜访谢安,哥哥徽之话很多,献之则多沉默,后有人问谢安,谁更优秀,谢判定献之最佳。

献之性格内向,为人矜持。由于出身豪门,不怎么爱说话的他,官也做到了中书令,即宰相了;又娶了皇帝的女儿,内秀的献之,仕途应该说是挺不错的。

虽然位处高官,但献之无心政治。

他喜欢书法,喜欢写字,他的志向是要超过爹爹。

后来,他可能实现了这个愿望。他喜欢曹植的《洛神赋》,曾手书一篇,成千古绝唱。谢安曾问他:“你的书法比你父亲怎么样?”

献之:“应该是不一样的。”有胜出之意。

谢安:“世人可不是这样评价的。”

献之轻轻道:“他们懂什么。”

由此可见,小王在书法上是颇为自信的。

人生在世,应有一长处,进一步可成为事业,退一步可养家糊口。当然对献之来说,事情简单得多,他不必为生计发愁,他写书法仅仅是因为爱好。

献之的爹爹羲之长期为会稽内史,献之生命中的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会稽度过的。

山阴县为会稽郡治所,山川环抱,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春的那次名动千古的兰亭聚会,更是使其名扬四海。

走在山阴的道路上,左右相望,湖光山色,相互映照,使人应接不暇。

献之,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的原话是:“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魏晋名士都以老庄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看眼前的世界,但终有细微的差别。

魏晋并称,时代风尚仍有不同;两晋同列,西晋和东晋自有分别。拿对山水的态度来说,虽然曹魏和西晋名士已经注意到它与内心奇妙的关系,但到了东晋时才形成山水审美之游的风尚,并由兰亭名士完成精神史上这最简约也最浓郁的一笔。

面对秀美的山川自然,东晋名士主动去欣赏它、爱惜它、赞美它。他们由心灵之虚到山水之实,再由山水之实入虚,最后进入形超神越的玄远之境。

当然,东晋人对山水审美的觉醒跟王朝从中原故土迁移到山水秀丽的江南也有直接关系。这也许是东晋这个王朝于忧伤中的意外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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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晋室迁东南。东南多明山秀水,所以中国古代的名士,从东晋时代起,第一次有了主动欣赏和畅游山水的愿望,代表人物是谢安、王羲之、孙统、许询、谢灵运。其中,只有许询没有出仕,他最终成为一名职业隐士和山水漫游者。

本条中的许掾即许询。

许询,字玄度,高阳(今河北蠡县)人,其父跟随晋元帝渡江,本人则成长于会稽。

许询生活在东晋中期,无意为官,只爱山水,经常拄着竹杖登高爬低,游荡在晋代的名山大川。许询腿脚特别利索,所以时人这样说道:“先生不仅有高远的情趣,而且还有能体验这种情趣的强健的身体。”

许询与孙绰齐名,是东晋玄言诗的主要代表。《世说新语》注引《续晋阳秋》:“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

许询又与刘惔有深厚的友谊,并与王羲之、谢安、殷浩、司马昱、支遁等名士交游。

刘惔为东晋第一狂人,但最尊崇许询。许询曾来首都建康旅行,住在馆驿,刘惔每日前往探视交谈,自嘲道:“许玄度来,我成轻薄京尹!”

后来有人问刘惔,许询这人如何,刘答:“超过了传说的那样。”

及至许询离去,刘惔仍念念不忘,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许询又曾与会稽王司马昱于风清月朗之夜共坐室中清谈,其辞清婉高远,更过平日,司马昱为其才情倾倒,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中造膝叉手,称其“妙绝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