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念深情(第4/10页)

弟弟陆云为人文弱可爱;哥哥陆机则声作钟响,言多慷慨。两个人都非常有文学才华。在古代,一个士人的才华,通常也就指文学才华了。

入洛阳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隐居于华亭,即现在的上海一带。

说起来,他们是陆逊的后代,来自江东四大家族之一,做个官是简单的事。但奈何吴国被灭,他们作为南方人,在北上洛阳后,不得不面对北方人的歧视。但是,陆机一心要延续陆家的荣誉,所以他忍辱负重。

初入洛阳后,陆机就带着弟弟去拜见了大臣张华,询问一下接下来该走访谁。张华令二人拜见官员刘道真。

去了刘府,道真初无他言,过了半天,问:“听说你们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们有没有带种子来?”

刘道真顶多算洛阳的二流人物,面对江东第一流的才俊,仍以此言相怠慢,可以想象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普遍轻蔑。

陆家兄弟于是蒙羞。

洛阳很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人认识他们,兄弟俩只好忍气吞声。

他们无容身之地,只好住在一个参佐的单位里。那是三间瓦屋,陆云住东头,陆机住西头。还好,张华是个不错的人,并非出于世家大族的他,不像洛阳名士那样傲慢凌人,对陆家兄弟多有照顾。

有一次,陆云陆士龙前来张府拜访,正逢名士荀隐荀鸣鹤在。

张华知陆机的才华与锋芒,此次则有意一试其弟陆云,便叫二人对答,不许作常语。

陆云说:“云间陆士龙。”

荀隐答:“日下荀鸣鹤。”

陆云说:“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

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

张华抚掌大笑。

张华到底是陆家兄弟的贵人。因为他的推荐,兄弟俩渐渐名满洛阳,后有“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的说法。但是,在陆机看来,他们被认可仅仅是文学才华上的,而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陆机来自陆家,在江东,这个家族是要出将入相的。他发誓要恢复陆家的荣誉。其中的艰难不必多说。

陆机和陆云兄弟一直在坚持和寻找机会。

有时候,相对柔弱的弟弟陆云会心灰意冷,觉得坚持不下去了。此时,哥哥就会提醒他,还记得你曾帮助过的那个叫周处的人吗?

周处,宜兴人,年轻时,性情顽野,在乡里,人人见而躲之。后周处问乡邻为什么皆呈郁闷状,有人答:“吾村有三害,而今为患,怎能开心?”周处知当地山有猛虎,水有恶蛟,第三害是什么呢?

乡邻直言:“正是你啊!”

周处一惊。随后,上山杀猛虎,入水击蛟龙,三天三夜不见身影,乡邻以其被蛟龙吞噬,遂举村庆祝。后周处斩蛟而归,见此场景,惭愧异常,终知自己比那虎蛟还恶,有改过自新之意,去拜访陆机和陆云,正逢后者在家,便把想法说了出来:“我想悔过自新,但年岁已蹉跎,担心将来一事无成!”

陆云答:“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意思是:古人朝闻道以夕死之而无怨,何况你前途未定,还有很多机会!人生于世,怕的是没有于心中立志,若立志而搏,又何必忧虑将来名声不显?

陆机正好回来,听了弟弟的话,不禁鼓起掌来。

周处,后来果然浪子回头,毁过自新,终成一代名将。

陆云的话确实令人震动。

人应该过有希望的生活,而不应生活在茫然和无望中。但是,我们都曾经有过茫然和无望的生活,都曾经虚度光阴,尽管那时候我们没有觉得是在虚度。可是,终于有一天,我们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了,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应该往哪条路上努力了,这时候我们往往已经丧失了最动人的年华。

还来得及吗?

我们沮丧。

可是有周处的故事,有陆云那句话:“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

尽管如此,陆云还是有回江东的打算,因为他也觉察到:天下大乱在即,中原已经很危险了。

但陆机不为所动。

八王之乱已愈演愈烈,包括顾荣、张翰等在内的江东名士纷纷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顾荣也一度劝陆机跟他同返江东,再一次被拒绝。

在陆机看来,这时候,正好可利用各王为政一方、招募名士充实幕府的机会,让自己有一番作为。

弟弟陆云虽觉得这样太冒险,但最后还是听了哥哥的话,因为他要留在哥哥身边。

晋惠帝太安二年(公元303年),陆机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年,他被成都王司马颖任命为大都督,进兵洛阳,征讨长沙王司马乂。

陆机意气风发。

早在几年前,陆机险些死于齐王司马冏之手,是司马颖救了他,以其为平原内史。现在,他终于可以像陆家先人一样领军作战了。

这是他的一个梦想。

在高兴的同时,陆机又很忧愁:帐中的北方人,大多不服从自己。

他虽出身吴国第一大族,但毕竟吴亡了,在军中连一个小小的叫孟超的人也敢当面对陆机说:“貉奴,能做都督不?”

陆机是痛苦的。

他在当时自是可以一拳把那叫孟超的打倒在地。但问题是,当时几乎所有的北方人都对南方人心存轻视。

这仗是没法打了。

由于帐内不合,导致行军延误,加之陆机本人虽被冠以“太康之英”的名号,于文学上首屈一指,但于军事上并没有祖父陆逊的天赋。在河桥之战中,陆机丧师惨败,随后北方幕僚向司马颖进谗言,那个卢志更是落井下石,“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司马颖遂诛杀陆机、陆云兄弟。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这是陆机的诗。他死时,唯一的遗憾是连累了弟弟陆云。

在刑场上,陆机望着弟弟,热泪盈眶。一向柔弱的弟弟没有哭,而是劝慰哥哥:跟随哥哥一起赴死,我已经很满足了。

陆机仰天长叹:“江东华亭那好听动人的鹤鸣,我们兄弟还能听到吗?”

二陆之死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二人之死彻底终结了江东士人在中原求官的欲望。

陆家兄弟的身影,终被封沉于历史的长河中。

不过,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能感受到哥哥陆机的呼吸,因为他留下了一幅叫《平复帖》的作品,它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书法真迹,千年来,躲战火,避灾难,而保存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