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念深情(第3/10页)

而石崇,打发走孙秀的手下后,怅然若失。

石崇有个外甥,叫欧阳建,因作《言尽意论》而在玄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他担心舅舅的处境,于是跟潘岳互通消息,想请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冏起兵,事不成,欧阳建立即被收捕,随后孙秀亦将石崇下狱。

在被拘捕前,石崇看着绿珠说:“祸由君起,奈何?”

这里面没抱怨,只是无奈。

绿珠最终也没有负了石崇:“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遂一跃而起,坠下金谷园中的高楼,仿佛暮春时节的落英。

石崇走上洛阳法场的那一天,洛阳的美男子潘岳也被捕了。

潘岳在洛阳东市临刑时,围观的市民中,那些当年往潘岳车中扔水果以表达爱慕之情的姑娘们,都老了吧。这一年,潘岳已经五十三岁了。他的头发已经白了。

石崇首先被押赴法场,此时他不知道潘岳也已被捕。当他看到从远处被押解而来的潘岳时,愣住了,随后长叹一声:“安仁!你也像我这样吗?!”

潘岳默然良久,然后说:“确是白首同所归。”

潘岳的话让石崇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是晋惠帝元康六年(公元306年),石崇在金谷园给朋友王诩送行,当时名士云集。

贾谧的“二十四友”基本上都到齐了:潘岳、左思、陆机、陆云、欧阳建、刘琨、欧阳建……这是西晋最负盛名的一次聚会,跟东晋的兰亭雅集(王羲之实有模仿金谷之会的意思)并称双璧。

金谷园在洛阳附近的金谷涧,石崇投入巨资,依山傍水地在这里修建了一所花园式别墅,园中遍种修竹、果树,又有山石、溪水,还养了一群群仙鹤与马鹿。

花树楼榭间,大家吟诗放歌,又有绿珠为大家起舞助兴。后来,石崇把众人作的诗篇合在一起,命名为《金谷诗集》,自己作了序: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大家都写了诗,潘岳那首《金谷诗》是这样写的:

“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白首同归。

石崇死了,潘岳也死了,白首同归。

石崇的富有,潘岳的美貌,就此灰飞烟灭。

潘岳死了,洛阳的姑娘们也已经青春不再;石崇死了,一个王朝也由此崩溃了。

司马伦之乱,西晋名士损失惨重:张华、裴、石崇、潘岳、欧阳建等人皆被杀。从文化和精神的角度说,名士是时代的星辰,但权力者却是通天的黑手!这是秦专制时代以来士人所面临的生存层面上的普遍困境,魏晋时代也不能逃脱,而悲伤、动荡和杀戮的大幕才刚刚拉开。

一演就是三百年。

大家都死了,绿珠也随清风去了。

一个平凡的小姑娘,跟随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起殉葬于那个时代。

绿珠姓梁,广西白州人,能歌善舞,当年石崇出使越南,遂得而北归。石崇与绿珠的关系复杂,甚至有一点爱情。

五百多年后,晚唐诗人杜牧来到洛阳金谷园故地,曾经繁华的魏晋故园早已经荒芜,诗人遥想往事,感慨万千:“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又过了几百年,明清之际的诗人吴伟业有诗云:“金谷妆成爱细腰,避风台上五姝娇。身轻好向君前死,一树浓花到地消……”

华亭鹤唳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西晋末年,天下已乱,司马家内部,各王争斗。

成都王司马颖,一度在邺城遥控洛阳的朝政。这一天,他幕府下的人们聚会,其谋主卢志(曾祖为东汉末年大儒卢植,来自范阳第一世家),问诗人陆机:“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

陆机脸色大变:“正如你和卢毓(卢志之祖父)、卢珽(卢志之父)的关系一样!”

陆机的弟弟陆云在现场。听了哥哥的回答,他吓得有些坐不住了。散场后,陆云拉着哥哥的袍子说:“卢志是司马颖的心腹,何至于到这种地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详情。”

陆机严肃地对弟弟说:“在三国时代,我们的父亲、祖父是何等风云人物?!祖父在彝陵之战破刘备大军七十万!父亲也为我东吴栋梁,名传海内,谁人不知?!他卢志胆敢无礼,作此狂言!”

确实如此。

陆家是江东大族中的首席。

陆逊当年一把火烧了刘备的七百里连营,虽然有些夸张,但事实是:彝陵之战,刘备确实一败涂地,死于白帝城。

这是陆家真正辉煌的开始。

后来,东吴皇帝孙皓问宰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人几?”

陆凯答:“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

孙皓赞:“盛哉!”

陆凯冷笑:“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东吴末代皇帝孙皓以残暴著称,动不动就虐杀大臣,但只有陆家敢这样跟他对话。

可是,天下风云已变。在晋灭吴后,即使是江东头号大族,陆家子弟来到中原后,也不得不面临被歧视的局面。

无论如何,邺城的聚会不欢而散。

陆家兄弟走了,卢志也铁青着脸走了。

陆机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卢志是明知故问。这源自于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贯轻蔑,所以更激怒了他。

当然,陆机远远没想到,他的反应为自己日后埋下杀身之祸。

二陆的故事令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