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历皇帝猛回头:清算张居正(第4/8页)

“丁忧”制度是我国一项相当古老的制度。按照这套制度,凡父母去世,其为官且承担主要家庭责任的儿子必须离职,返回家乡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当时的术语称之为“丁忧”,也叫“丁艰”。期满后再出来继续做官,叫做“起复”;倘若身为国家重臣,离职后可能造成重大影响的,作为特例,需由皇帝下令,可以免去离职丁忧,穿孝服直接起复视事,术语叫做“夺情”。曾经有过一位唐代官员,因为害怕失去官位与俸禄,不报忧守制。结果,为人揭发,被同僚们视为衣冠禽兽,在法司判其流放充军之后,又由皇帝下令赐其自尽。帝国以孝治天下,忠臣出自孝子,不孝者必然不忠,已经成为人们普遍的信念。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另一个世界的情形。然而,在当时,这是一件绝对重大的事情。其重大的程度,我们可以在嘉靖初年的“大礼议”中,略见一斑。

张居正立即陷入尴尬之中。

一方面,守制丁忧尽孝乃人情之常。不论是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师、为人友、为人臣,所有人伦亲情,社会利害,都要求他如此行事。否则,必将为自己所不忍,更为人所不齿,潜藏着无法预料的风险。

另一方面,张居正素以豪杰自许,认为必有非常之人,方可为非常之事,才能成非常之功。因此,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则不必拘泥于常情常理,不必顾及常人之非议,受常人小节的约束。当时,张居正可能正在准备实施意义重大的清丈田亩和整顿赋税,他显然不愿意在政局如此波诡云谲之际,离开朝廷二十七个月。那意味着前面一切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且同样潜藏着不可测之祸。

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对张居正的刺激可能不小。按照帝国惯例,内阁首辅离位三天,次辅的座位就可以由次要的位置挪到主位,人们也就可以身穿红袍向次辅道贺,视为他已经自然升为首辅。此次,张居正的去留尚未定,已经有一批人着红袍前去向次辅道贺了。颇为厚道的次辅虽然没有挪动自己的座位,却也实实在在地接受了人们的祝贺。人情恶俗浇薄的官场,着实给张居正上了一课。

从当时的情形判断,皇帝、皇太后、冯保,张居正身边的支持者,甚至包括他同朝为官的儿子,应该都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不要离开。张居正遂接受了皇帝三番五次的慰留,夺情视事,在官守制。

谁知,恰在此时,一颗巨大的彗星飞临到帝国的上空,其大如灯,颜色惨白,拖着长达数丈的不祥的大尾巴,由西南直射东北,出尾箕,越牵牛,逼向织女星座。未几,紫禁城中竟然又发火灾。天象示警,灾异横生,一时间人心大浮动,蜚短流长,谣言漫天,以至于西长安门上居然贴出了张居正谋反的传单。(以上事见《国榷》卷70,万历五年十月诸章;《明世宗实录》卷68,万历五年十月诸章)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相当于人事部部长的吏部尚书去职事件。

这位吏部尚书在前一年张居正的门生弹劾张居正时,曾被指为是张居正植党营私的私党之一,人们也普遍认为他是张居正的亲近分子。如今,他竟然在几十位翰林院官员的要求下,带领他们一起来到张居正官邸,请求张居正作为帝王之师、帝国首辅应该以世道人心为重,给天下苍生作个好榜样,回家丁忧去。张居正义正词严地予以批驳,并在激动之中,叱责他们不执行皇帝的指示,逼迫自己,居心叵测。

随后,有两位科道官员立即上书弹劾,导致皇帝下旨,这位吏部尚书被勒令致仕——强迫退休,罪名是藐视皇帝,无人臣之礼。

这种情形,立即使人们躁动的心情激动而且愤怒起来。不少人觉得,这个张居正贪恋权位,又忸怩作态,无非是想堵住天下万世悠悠之口,实在不是个东西。于是,十月十五日吏部尚书罢官,十六日星变未弭而宫中火起,十七日出现了传单,十八、十九、二十日便有四位官员相继上书,反对夺情,弹劾张居正。他们比张居正更加义正词严地质问道:“陛下以江山社稷的缘故慰留张居正。对于江山社稷来说,最重要的是三纲五常。皇帝的老师,国家的元辅大臣,乃纲常之代表,却置纲常于不顾,难道江山社稷还能够安宁吗?”

就此,推车撞壁,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愤怒的张居正和与他同样愤怒的皇帝,不约而同地将此种情形看成了对自己权威的蔑视,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决心以非常手段——廷杖,对付之。

这时的礼部尚书是一位才干素著的人物。他曾经多次反对过张居正,张居正表现出了一个大政治家应有的胸襟,并不介意,多次推重,直至使他出任高官要职。此刻,他意识到如此激烈的强硬手段势必带来深刻的后果。于是,出面找张居正斡旋。素来冷峭孤傲的张居正竟然一反常态,跪在来人面前叫道:“您饶了我,饶了我吧。”礼部尚书叹息而去。

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汇集数十位翰林院官员,前往张居正官邸。张居正拒之门外。这位掌院学士闯入府邸,劝解张居正。张居正泪流满面,又一次跪下,举手索刀,做出自刎状,并嘶声喊道:“皇上一定要留我,先生们又坚决要驱逐我,这不是要我死吗?”他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事情已然无可挽回。

廷杖的结果,留下了长久的伤痛。数万官员与京师民众聚集在长安街上,目睹了血肉横飞的一幕。其中,一位胖大的受刑者被打脱的肉有手掌般大小。他的妻子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弃的古训,将丈夫的肉风干腊制后珍藏起来。他们受到了人们广泛的尊敬与倾慕。一位张居正的同事、当朝内阁大学士将一只玉杯、一只犀牛角杯赠送给了其中两人,上面分别镌刻着充满敬意与感叹的诗词。

张居正则大约很难感受到胜利后的快感。原因是,四位受刑者中,有两位是他的门生,有一位是他的老乡。在极为注重师生之情与同乡之谊的帝国官场,张居正颜面扫地。他黯然叹道:“严嵩尚且没有受到过同乡的攻击,我连严嵩都比不上。”其心境之灰恶可以想见。

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廷杖刚刚结束,一位刚中进士不久的见习官员便上书皇帝,以更加全面、彻底、激烈、尖刻的语言痛斥张居正。并第一次以假借的口吻,将自诩为非常之人的张居正比喻为猪狗不如的禽兽。

结果,这位青年官吏也受廷杖八十,被充军到了贵州都匀地区的万山丛中,并留下终身残疾。四十多年后,党派林立的帝国江河日下、行将分崩离析之际,这位已经成为国家重臣、名重天下的东林党领袖,早已不再激烈。他痛定思痛,思绪万千,发出了重新评价张居正的呼声,并为张居正平反昭雪而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