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刘根柱,刚代理排长,老毛病又犯了。”指导员杨文胜用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调说。可这话,使刘根柱打了一个哆嗦。他自己知道,连队连续几年报他复员,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说他“脑子容易发热”,影响连队建设。

“我——,李明强已经知道他要去上学了。”刘根柱一下子蔫了,喃喃地说。

“我就不信,这点小事儿,‘刘排长’还处理不了?”指导员还是那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调。

“我——”

“做工作去!”连长低吼一声。

“是!”刘根柱不情愿地来个立正打了个敬礼,下楼梯时,嘟嘟囔囔地骂:“操,小事儿?毁了人家一辈子,还说是小事儿。操你妈,你怎么不去做工作呢?”

刘根柱走到报话班门口,对屋里喊:“小李,你出来一下。”然后,点着一根儿烟,一边抽一边向大门口走去。李明强跟在后面,到大门口时,只听卫兵喊一声:“班长,请把烟熄了,注意军容风纪。”

刘根柱愤愤地将烟头扔在地上,嘟囔道:“军容风纪,大晚上,谁看得见!”

卫兵又喊一声:“班长,请把烟头捡起来,注意营区卫生!”

“新兵蛋子,事儿还不少!”刘根柱回头骂道。

“哪个单位的?你怎么骂人!”另一个卫兵一边吼,一边跳下岗墩。

李明强急忙捡起烟头儿跑上前拦住,说:“对不起,对不起。烟头儿已捡起来了,今天,今天排长心情不好。”

“排长?”卫兵看着前面身着战士服背着手一脸怒气的刘根柱疑惑地重复一句。在军营里,新兵称不认识的老兵一律为“班长”,真正的班长没叫错,不是班长的被称为班长也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了啊。”李明强冲卫兵打了个敬礼,去追刘根柱。

刘根柱一直不说话,背着手前边走。李明强跟在身后,不知“排长”找他要说什么,心里直狠犯嘀咕,不知所措。

两个人伴着瘦月腥风一前一后地走到海边,没有浪涛,渤海湾的海面很平静,如一湖镜水,在月光下鳞光闪闪,像撒了碎银子一般。刘根柱张开双臂冲着大海喊:“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

“苍天啊,你真他妈的高!”

刘根柱喊了,回过头对李明强说:“小李,喊,冲着大海喊,大喊几声!”

李明强疑惑地看着刘根柱,哑了喉咙。

“噢——”刘根柱像狼嗥一样大叫,“噢——”

李明强想叫,却叫不出来。自从入伍以后,他已经习惯了小声说话,从不敢放肆大喊大叫。

“小李,叫呀!”刘根柱冲李明强喊。

“我,我叫不出来!”李明强怯怯地说。

“你平时喊号子、唱歌儿的嗓门儿不是很大吗?叫,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李明强跟着刘根柱大叫,虽然很响,却有点发涩。

“好!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李明强跟着叫,像一只公鸡被卡住了脖子。

“怎么回事儿?跟哭的似的。”刘根柱对李明强喊,接着又叹了一声:“唉,没劲!”

“排长,我喊!”李明强突然想起了他上戏校时练吊嗓子的调子,很符合他现在的心情,就冲着大海“啊”了起来:

“停,停,停!你小子,你小子是不是想给我‘啊’出泪来呀!”刘根柱说着捡起一个鹅卵石向海中奋力抛去,石头在眼前划了个弧儿飞向夜空,就像他告诉李明强上学去的消息一样无声无息了。

“小李,你说,是转志愿兵好呢?还是提干好?”刘根柱突然问李明强。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刘根柱一眼,没做声,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想:“高级废话,白痴也知道当官儿比当兵好。”

“哎,你说呀,哪一个好些?”刘根柱又问。

“当然是提干好了。”李明强没好气地答。

“这就是今天我要找你谈的问题。连队党支部认为,你是一个帅才,将来没准儿能成为一名将军。”刘根柱显出很亲近的样子,轻轻地在李明强的腰窝捅了一下。

李明强嘴角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更浓了,心想,连个学修理工的机会都不给,转志愿兵更渺茫,提干当将军想就别想了。

刘根柱也没想到自己憋了半天,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好像从政工干部口中出来的似的。他点上一根儿烟,也点燃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连队党支部是对全连官兵负责任的党支部,一切为你着想,认为让你去学修理工,就可能把你的一生给毁了。所以,所以就决定不让你去上学,留在连队锻炼锻炼。你是高中生,学习成绩好,以后考学也罢,直接提干也罢,到时候根据实际情况再定。”

刘根柱深深地吸一口香烟,向空中吐了个烟圈儿,可月光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面对无动于衷的李明强,继续说:“给你下副班长命令,就是想,重点培养培养你,你可是全团第一个正式下副班长命令的新兵啊。”

“行了,班长,你别说了。”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一眼刘根柱,嘴角笑了笑,低沉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明天就不让你代理排长了。”

“什么?”刘根柱一惊,急切地问:“你听谁说的?”刘根柱代理这个排长费了好大力气呢,军务股长找连队了几次,就是为刘根柱转志愿兵做铺垫的。

“让你代理副指导员呢!呵呵呵……”李明强解嘲地笑了。

“哈哈哈……,你小子,敢取笑我!”刘根柱重重地在李明强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哈哈哈,不敢,不敢!”李明强躲着,乐着。一个打,一个躲,两个兵戏闹起来。闹够了,两个兵的心情都觉得好多了。

“你能正确对待吗?”刘根柱问李明强。

“‘副指导员’同志,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李明强笑着说。

“当然是真话。”刘根柱一本正经地说。

“谁让咱是,是贫下中农的孩子呢!”李明强把“右派”咽下去,换成了“贫下中农”,然后叹口气,说:“不能正确对待,也得正确对待,你说是吗?”

刘根柱重重地点了下头,叹口气,说:“走,别伤感了!以后,没事儿时,你多复习复习数理化,准备考军校。能考上军校,出来就是干部,比当一辈子修理工强!”

两人刚走过小湾村,熄灯号就响了,刘根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起来,拉着李明强说:“快跑,跟我去看个景致,乐乐。”

李明强跟着刘根柱跑到临时来队家属院,有三个老兵正在那里遛达,看到刘根柱跑过来,老远就小心翼翼地摆摆手,刘根柱和李明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个老兵轻声说:“还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