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我是不屈不挠的李明强!”李明强在心里为自己定位,在脑子里勾画着自己的宏伟蓝图,步子也轻松多了,不知不觉就走回了家。十几里路啊,同样是秋天,同样是山路,同样是夜晚,同样是饥寒交迫,但是,今天与他十年前上戏校时截然不同了。

李明强长大了。

李明强把要当兵的事儿压在心底儿,谁也没有告诉,他怕支书张洪再弄出什么乱子来。

其实,张家与李家也没有啥仇。就是李明强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张洪接了李明强父亲的大队支书。李明强的父母倒没怎么在意,在枪林弹雨中不知死了多少次,建国时的县团级干部,还在乎大队支书这个十二品油菜籽官吗?可张洪不这么想,只怕李铁柱翻案,抢了他大队支书的位子,千方百计地迫害李家,不让李家得到一丁点儿好处。他把李明强从戏校整出来,正在得意,忽然听说李明强去上了体校,气得派人到体校大闹,写王宏茂校长勾结“右派”的状子,全让王宏茂等老师给顶住了。可是,王宏茂好不容易给李明强报个名,并经过公社、县、地区、省四级体检,验上了空军,衣服都发了,张洪却动用他的关系网,硬把李明强给拉了回来。就在王宏茂掀桌子吐酒那天,张洪也喝高了,他在家里摆了三桌酒席,还大放鞭炮,对着李明强家的院墙喊:“跟我斗,他下三辈儿人都别想有出头之日。偷偷上了体校,还想偷偷去当空军,想得美,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张洪喊完,自己又觉得太露骨,他张洪就是个又想当妓女又想立牌坊的主儿,便“嘿嘿”一笑,接着给大伙敬酒,说:“他李铁柱傻了一个儿子,不怕再摔死一个,我当支书的也得为他负责不是?”李明强今年要考大学了,张洪得知他是全年级的一二名,老师们都在他身上押了宝,说是一定要报清华、北大,在县里放颗卫星。就派人住在学校附近,伺机加害李明强,幸亏李明强练过武功,交手几次,都让李明强打了个稀里哗啦,气得他直骂娘老子。谁知“二嗉儿”事件,竟成全了张洪的心愿,高兴得他又大摆宴席,说:“想整死我的那个兔崽子,两门儿课没考,上不了大学了。他回到村里,你们给我好好修理修理,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几只眼。学习好,顶屁用。想上清华、北大,他祖坟上就没长那棵蒿子!”

李明强想突然穿上军装在西流村消失,给张洪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决心在军营里混出个人模人样,让张洪和张三怪等人看一看他们李家祖坟上到底长没长那棵蒿子。

李医生说,反正分产到户了,现在销不销户口也没啥意思,你当了兵,再考上军校,提了干,销不销户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

李明强有李医生为他撑腰做主,心里非常踏实,他像未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整天默不做声,只是玩命地打沙,想走时多给家里留点儿钱花。李铁柱认为儿子连当兵都报不上名,心里有气,非常难过,总觉得是自己造的孽,连累了孩子,又没有办法,整天一个劲儿地抽烟,叹气。张三怪则阴阳怪气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打沙机一响,就是钱,当兵有啥出息。你没听人家说,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吗!”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瞟了一眼张三怪,想起了金凤跟他说的话,嘴角泛起了那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心里骂,你才是个歪种呢,连张洪那老兔崽子都不信任你了。看着张三怪,几天来缠绕在李明强脑中的问题,突然有了求解的方案。于是,李明强对张三怪说:“三叔,我还想去复习考大学,这打沙机卖给你,你要不要?”

“要,要啊。你可别蒙你三叔,当真卖不卖?”

“卖!”

“多少钱?”

“我不多要你的钱,但有个条件。”

“你看看,你看看,什么条件?你说说,我看中不中。”

“就是,你得让红星上完高中考大学。”

红星是张三怪的儿子,开学就要上高三了,才一米四七的个头儿,像张三怪一样瘦。

那天,张红星赶着两头牛从山旯旮里走出来,满满的一箩筐草压得他把腰猫成了九十度。李明强想,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张三怪还让他放牛打草,没黑没白地干,大概是张三怪早知道他张家祖坟上也没有那棵蒿儿。从城里来避暑的玲玲一直为表哥张红星鸣不平,她有个口禅:“不可想象!”也不知道她想象的是什么。城里人没事干,就是瞎想象。那个写“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人,没准也是个城里人,在城里待腻了,想跑到乡下来爬在牛背上吹笛子,他哪里知道,山村牧童的背上还要压个大箩筐呢!

就在那天晚上,张三怪领着红星,提着两瓶烧酒、一包鸡蛋糕来到李明强家。李铁柱满脸疑惑,不知怎么说好,只是站起身“嘿嘿”地冲张三怪乐。

张三怪将鼻子藏在上嘴唇儿后面,冲李铁柱乐乐,对李明强说:“你看看,你看看,明强侄子,今晚不打沙了?”

张三怪那薄唇尖嘴一发声,李明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点了下头,说声“三叔来啦”,就上了自己和傻哥志强的窑洞。

张红星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跟进来,那姿态活像一个害羞的大姑娘。

“明强哥——”

“啊,红星,什么事儿?”李明强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单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心想:“他妈真行,没让张三怪的因子占了上风。”省城里来的刘玲玲也这么说。玲玲是张红星姑姑的女儿,小嘴儿特别会说,甚至连眼睛都会说话,很受她妗子喜爱,不让儿子张红星吃的好东西,都留给玲玲吃。村里人说,张三怪两口子是两条狗,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就摇尾巴,见了穷人就咬。

“我爸不让我上学了!”张红星低着头说。

“为什么?”

“他说,两年中专少赚万儿八千。大专本科还得自找工作。当个研究生,不如开个‘嘭嘭嘭”!他想,他想让我跟你,跟你打沙子!”

李明强一下子明白了张三怪给他家送礼的意思

“不,红星,你就剩一年了,难道你,你不想上大学吗?”李明强冲动地站起来,抱着张红星的双肩摇晃。这些天报上一直呼吁要控制流失生,难道西流村这个穷山沟仅剩下的一名高中生也要流失吗?

李明强用他那冒火的眼光直视着张红星。过去,李明强把他当作敌人,为的是争西流村大学生的殊荣。高考失意后,李明强嫉妒他,恨他,骂他爸爸张三怪,也曾想在明年张红星考大学的时候也给他弄个脑袋开花。可是,现在,李明强心软了,感到张红星和自己一样可怜,甚至为他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