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明强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上次离开戏校,还有一丝要返回的希望,今天,这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他像十年前那样哭着跑出县城,在十年前最后一次吊嗓子的地方,静静地站着,看着戏校的方向,看着县城,看着宋陵,看着邙山,看够了,咬咬下嘴唇,顺着十道河,向着笔架山的方向走去。

李明强搀扶着母亲在暴雨中蹒跚了十几里泥路,半夜敲开了外婆家的大门,在外婆近似哭泣的喊叫声中,跑进雨雾,踏上黑暗的回程。外爷不在了,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外婆和三个舅舅。

天明时分,李明强回到了家。

家里的做饭灶火房塌了,傻志强供做儿[1],李明强和李铁柱一人拿一把瓦刀冒雨奋战,折腾了大半天,又把厨房盖了起来。李铁柱发现,从没有掂过瓦刀的李明强,竟比当过泥瓦匠的他垒得又多又好看。不知是这事儿的缘故,还是因为他逼走了明强妈,想与李明强缓和一下气氛,脸渐渐地由阴转睛了。

李铁柱掏出一支烟无声地递给李明强。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父亲一眼,咬咬牙,接过烟,嘴角露出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笑。他拿火柴盒的手抖抖的,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因为这是他平生要吸的第一支烟,他竟抖得划了好几下没有划着。

李铁柱猛吸一口,然后,把烟递给李明强说:“对着吧,洋火潮,甭浪费了。”

李明强又从父亲手里接过烟,抖抖地对上,吸了一口,咳了一下,又不知是感动还是呛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他仰起头看天,为的是不让父亲看见他流泪。泪流回去了,眼眶风干了,他才想起没有还父亲烟,就把烟头对着李铁柱直着递了过去。

李铁柱接了,“嘿嘿”一笑,说:“以后吸烟对火,要用烟屁股对着人家还烟,这是抽烟的规矩。烟头对人,不礼貌。”

李明强点了点头,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父亲,好久……

天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哇哇地痛哭一阵,又绽开了笑脸,还没笑半个把钟点,又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山洪一天一天地涨,灾讯一个一个地传来,这个水库决了堤,那个公司泡了汤,这个工厂房塌停产,那一户家毁人亡。西流村四面环山,人们都住在山坡上,没有被淹的危险。李明强家的两孔大窑全部是用大红砖表的,整上山脸都用红砖包了起来,在这场暴雨中丝毫未损。他的打沙棚正处在背风的山旮旯里,也安然无恙。他不愿在家里待,整天守在工棚,不下雨时,把石头扔到棚下,下起雨来,他开机打沙。没有电,就躺在棚子里看书,看天。

这天傍晚,李明强家的灶火房又塌了,炉子不得不生在父母住的主窑里。

雨没完没了地下,山洪从四面山坡上倾泻下来,汇集在一起,从村西唯一的出口盘旋着狂啸着奔向村外的泗水河。李明强顺着山坡赶着村里的洪水到泗水河畔的一棵大树下,整个河床漂满了木头、瓜果、人和牲畜,他看到一只小黑马在水中挣扎着,一沉一浮。一个浪头打来,小黑马不见了。又见一只雄鹰带着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愤怒,扇动着双翅不停地在铅黑色的天空中搏击着,它想把天冲出个大洞,让阳光普照大地。突然,它平展着翅膀一动不动地从天空中斜刺下来,直冲湍急的泗水河,几乎跌入李明强脚下的洪水里,又鼓起双翅扑扑棱棱艰难地向上升腾。李明强想扶它一把,失足掉入水中……

李明强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原来是一场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的小黑马不停地在他眼前挣扎,一沉一浮。那雄鹰一次又一次地从天空中滑落,扑扑棱棱,让人替它难受。妈妈说过外爷在阴间也常掂着家里,常常给她托梦。如果真是外爷托的梦,这个梦将意味着什么?

李明强决定天亮后到外婆家看看妈妈。

李明强本想一大早就走,可是,时间已过半晌,李铁柱还没有起床。李明强等不及了,不跟父亲说一声就走也不合适。他走到父亲的门口喊了几声,不见回音,又喊几声,仍不见动静。李明强意识到出事了,冲进去,只见父亲翻着眼,口鼻倒气,窑内煤气呛得人头痛。他大叫一声:“不好,中煤毒了。”将父亲托在背上就背了出去。

李明强背着昏迷的父亲,在院里的槐树下,足足站了有两个时辰,傻哥哥李志强才把医生请来。

李铁柱醒来了,李明强却瘫软在泥水里。

李明强第二次冒雨到了外婆家。妈妈住院了,因为生气,因为淋雨,因为本身就有老病根儿。三个舅舅一再要求让李明强的爸爸去赔礼认错,妈妈生气地说不愿再见爸爸。看到妈妈病成那个样子,李明强不忍心说出家里的事情,噙着眼泪走出了医院。

回到家里,两孔窑洞的山脸,因过于湿而脱顶,泥土像小山似的将两个窑门堵严了。李明强和爸爸挖了半天,才把主窑挖出个通道。傻志强从另一孔窑里爬出来,满身是泥,他用泥手在脸上划了一把,又退回去,露出他那颗沾满泥巴的脑袋,像舞台上的小丑,一边晃着泥花脸儿,一边笑着唱:“锵锵哩锵哩锵锵,锵锵哩锵哩锵锵,泥将窑门堵上唠!李明强,你进不来!李明强,你进不来喽!”

天终于晴了,暴露在太阳下的是一片废墟。家家有灾情,家家有恶讯。

李铁柱的关节炎又犯了,痛得在床上直“哎哟”。以前只是阴天下雨下雪前痛一阵,雨或雪一落下来,就好多了。这次雨下得时间长,可能顶不住了,李明强让他看医生他不肯,让他吃药他也不吃。没办法,只能看着他在床上躺着熬。

李明强首先紧着把灶火房盖了起来,接着是搬掉门前的“四座大山”。他推着一辆装满稀泥的独轮小车,在稀泥中挣扎了一天,才推走了不到十分之一。在他的家乡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推小车不用学,只要屁股调得活。”他实验了,在泥地里,一调屁股,车子准翻。

地一天一天地硬起来,李明强推着小车一天比一天跑得快,看着一天少似一天的泥堆,压抑的心多少得到一点儿宽慰。

这天上午,李明强的好朋友陈建鸣来找李明强。陈建鸣也没考上大学,找李明强商量是回校复读,还是去当兵。

李明强低着头,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着陈建鸣,手里抓着一把泥不停地团着,经过一段长久的沉默,他把那块儿团得硬邦邦的泥团儿重重地摔在地上,重重地说:“当兵!”

李明强要当兵,遭到了亲人们的一致反对。他到医院刚一开口,妈妈就哭了,外婆哽咽着说,让他到舅舅办的塑料厂干点事,便于照顾他妈妈。妈妈的眼泪,能熔化孩子铁石的心肠。李明强赶忙安慰妈妈说:“妈,我还没报名呢,这不是先来给您说一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