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8页)

唐基开始抱怨,“就是这种话。搅得我只好来这发配充军的地方。”

虞啸卿就微笑,对唐基他还是要哄的,“唐叔在最好。唐叔在,芝麻绿豆,这些搞得军不成军的琐碎就终于有人可以劳烦啦。”

“越说,我越觉得你父亲的老谋与良苦。你升了师长,你父亲跟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不得了,唐老弟。啸卿吃到了无头官司。”

虞啸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就他来说类似鬼脸了,他不喜欢听这些,但又不得不听,于是他远眺。并且终于眺到了可以给自己解围的话师。

“来了。”虞啸卿说,他用肉眼看到的,唐基要用望远镜才能找到,并且是虞啸卿帮他找了下方向,他才能找到雨霭里那支小得寒碜的队伍。

“总算来啦。”唐基说。

我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发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我们冷绝了。我们早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早不吭气了,迎着雨霭讲话。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地道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但是管他呢。

于是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说实话我很怀疑有谁愿意来这么个荆棘棵子丛生的地方砍柴——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地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

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

于是我们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速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他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就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