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8页)

“跟在那里一样,再来几千人,这里的二十三条都是我的指挥部。”死啦死啦手一划又划个圈子,把我们全圈在里边。觉得还不够,又强调和纠正,“还不止,你们都是我的心腹。”

他的二十二个心腹一起悻悻地瞪着他。

这家伙在师部学了坏,学会给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极——唐基绝不会对着所有人嚷嚷你们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没有心腹。

阿译的虚衔转实现在明白不过,监视,以及牵制,但连阿译也被他叫作心腹。

而死啦死啦此时正对泥蛋和满汉大叫着,因为那两个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们以后也算我团里的啦!你们也是我的心腹!”

他吓得那两乡下人赶紧立正了,便很得意冲我们转过脸来。“现在咱们有二十五条啦。”

“是啊。排座。”我说。

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脑瓜,甭管我们恢复没恢复,他已经从迷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我会忘了正经事吗?我不会忘了正经事。”

不辣讽刺道:“你有正经事吗?”

“杀虫,消毒。进去,泡着!”

我们一个个脱了。把衣服扔进一只汽油桶里,把自己泡进另一个桶里。

稀释之后的药水仍然非常辛辣,我们被熏得泪水直流。

迷龙阴郁地出来,我咬着牙进去。

我们想念过他没错,但现在我们回忆起他是一个疯子。我们浸进药水里,让想念和着寄生虫一起被药水杀死。

第二天早上飘起了雨。禅达的雨下起来像是雾霭,很烦人也很缠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打湿的脚爪,而怪异的哨子声在其中尖锐地穿越——那绝不是军队常用的哨声,比那个更加难听和刺耳。

打盹的满汉惊得差点儿没摔在自己拉着的枪上。然后连忙地立正。

我们各屋的房门都没动静。只有郝兽医开了一下门,然后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骂道:“他妈的!拿个一分钱买来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于是那家伙仍站在雨地里,可劲儿吹他那个哄小孩子的,泥烧的,花花绿绿的哨子。我们都不出来,他戳在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样往下滴答水。

我们去领装备和补充兵那天正在下雨,这里的雨下起来冷死人,真正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连我们也很难不想起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栖身的迷龙那家人。

没了老婆的迷龙凑我屋来了,阴郁地在墙边靠坐着。我正把郝兽医拖回来。外边雨地里死啦死啦终于离开。

郝兽医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不像话。他怎么说还是个团长。”

“那是师里拿他逗着玩呢。跟弼马温一个意思。”我说。

郝兽医说:“他要说声违令不从军法从事,你们不还得出去?”

“那他就输啦。迷龙。小太爷今天让他淋出肺炎。”

迷龙没搭理我。

他管得我们挺死,这几天我们别再想自由进出,但靠的不是军令,而是……用我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来说……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叹:“又回来了啦。拿家伙啦。”

我这里也看见那家伙又站回了刚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锅,拿了一口铲。

“做和尚了,玩敲钟啦。”我说。

隔壁的不辣敲着墙回应:“敲他脑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伙不用敲的,他拿铲子在锅上狠刮,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脑仁儿。我们掩住了耳朵,连一向沉静的狗肉也对着他大叫起来。

那家伙边刮边说:“我没事啊。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他又开始刮。而我们捂着耳朵冲出去。

我们瑟缩着踏过湿淋淋的禅达,收容站已经被我们掀在身后,我们的队列也已经湿淋淋了。

死啦死啦在我们侧前吆喝,狗肉在我们的侧后冲我们低吠,这样看起来我们就更像犯人,“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个师座要看你们,养养他的眼,让他觉得对得住派下来的好枪!”

我们就更瑟缩了,反正他不会军法从事,甚至不会抬起脚来踢我们。

其实打过南天门那样一仗后,我们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们想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炼狱早已趟过,最惨的仗早也已打过,凭什么又是我们?

在将出禅达的时候,我们这个湿淋淋的队列就全都看见了那对母子。

迷龙的老婆湿淋淋地蜷缩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躯体同时做了雷宝儿的挡雨墙和被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雷宝儿半颗被母亲手掌遮护起来的小头。

所以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发抖,我们只是发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发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他,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地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对唐基说:“你保重。”

唐基便轻声地苦笑。“来受这戎马倥偬,为的是要你保重。”

他倒还一边能腾出脸来。给陈主任一个抚慰加歉意的笑容,于是那边也立刻转成了一脸世故的和气。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

“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毅不容置疑地说。

唐基便苦笑,“虞侄,该说你什么好?”

“没说也都知道。世故,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也学得会。可从此就教人成个拖三绊四的庸才。我活不到需要油滑那天的,不学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