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4页)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会躺在这片干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过来了。赞比亚那身躯似乎是一张摽得很结实的筏子,居然没被推来搡去的激流冲散架。他真结实,真捧,他的生命从来不肯向死神轻易妥协。不过他现在象是一动也不能动了,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黑黑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瓦灰瓦灰的。湿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块块,似乎永远是一种运动状态,他脖子和肩膀没有鲜明的过度,这是那种强力的象征。她抱着双膝,坐在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条伤腿上,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组织,她不由战栗起来。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这样浑身潮叽叽,凉冰冰,真够受。趁他睡着,是否该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晾晾?顺便也可以处理一下他的伤口,她还有一个未启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解除武装”,会怎样看她,会认为她不懂害臊吗?……现在是打仗,没什么处女与童男,只有中性的战士。她咬了咬牙,按照应该做的那样做了。

她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着,动作稍重,他便轻轻抽搐一下,但并未惊醒。这伤口简直不象样了,再不包扎就会化脓、感染、得败血症。她透过伤口剖面的几个层次,看见了那白生生的骨质。缠完最后一圈绷带,她总算透出口气来。战争一下能让人看清另一个人的骨头,这在和平时期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样粗糙。甚至称得上细腻,微微发亮,象铜器。她这是第一次触摸男性的身坯,何况又是如此精壮的身坯。她突然把脸贴到他胸口,想听听他的心跳是怎样轰轰烈烈,但一阵臊热,使她缩回脖子:他毕竟是个异性啊!这就是男性,她从来不敢企望他们青睐的热血男儿。她退得更远一些,惊讶那鼓满力量的肌肉,叹羡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么?连熟睡时都显得那么不好惹。

只有在这个男性面前,她才头一次感到自已是个女孩子。发育不良的外形并不说明她内心的一切都无所萌动,她的青春期虽然那样含混,无人理会,但毕竟在作用着她的身心。他是不会喜欢她的,不会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倾慕之情。他从来没有正视过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个晃来晃去的个影子。没错,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

昨天他为了掩护集体,自己留在那座磨坊里。他们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见那磨坊塌了。她瞒过集体,独自跑回来,或许能救他,或许就和他死在—块。和这样强壮的灵魂一同长眠,死就没有什么凄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没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与这个活生生的男儿呆在一块,象是(她甚至巴望)永远也不会有人打搅他们。一只虎,只有在它熟睡时人们才能守着它,在近处欣赏它斑斓的花纹。

更冷了。她打开包在武器外面的胶皮雨布,给他盖好,不然仅穿着短裤背心的这个男子汉也难免在清晨的冷雾里着凉。他动了一下,她惊得躲到一边去了。

赞比亚在睁开眼的同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觉睡得象死了又复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这身装束,小耗子哪里去了,忽听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细弱的惊呼:“你别往这儿看……”

他听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过脸去,背朝着那灌木丛。刚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从一对尖削苍白的肩膀上掠过。他的和她的军装同时被摊开在旁边晾着。他用手摸了摸,还有一点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齐了,相信体温很快会将它烘干。他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不知是头上的伤还是饥饿的缘故。他将那块雨布往灌木后面一掷:“喂,你披上吧,要着凉的。”他不知道她已冻了两个钟头了,因为她总不能和他同钻在一块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他开始擦枪,仍把背对着她。一阵窸窣之声后,他身旁出现了一顶“微型帐篷”——那雨布披在这个矮小身体上显得宽敞无比。

“你的伤怎么样……”她问。

“谢谢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问……还疼吗?”

“好多了。这该死的子弹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险……”小耗子有些胆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现在还在那破砖烂瓦里等死。得啦,咱们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这时他转过脸,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会,接着又去端详她……

“你过去见过我吗?”他问,盯着她不放。

“怎么会没见过。你不是常到我们寝室来找荞子么……”

“我不是指这个。小时候的事你都能记得清吗?”

“那要看什么事了。”

“比如你挨了别人的打……”

“对打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她打断他,并阴暗地笑笑。

赞比亚恍然大悟。那个对着越走越远的爸爸叽叽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劲擦着枪,小耗子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她装儍。

“说你就是……说我揍过你!”赞比亚不知在对谁恼火。

“有什么可说呢?我们那时候又不是朋友。”

“那现在作朋友!”

“……谁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你活够啦?”

“打仗嘛。”她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

赞比亚又开始摆弄枪。他从小就爱枪,象与这残酷的家伙有不解之缘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远处校正准星。

“我不怕死。你以为我怕?”她说,“在战场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头。”

“当英雄有什么不好?怎么是怪念头……我活看别人总讨厌我,叫我小耗子……”

赞比亚手一颤。这小耗子怎么了?今天怎么忽然有了如此强烈的倾吐欲?就象把他当作一个久违的知己,虽然他曾经只用拳头与她交谈过。可见这个小可怜平素是没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甚至没比当年长高多少……

黄小嫚想起她头一次坐火车。那是开往上海的火车。妈妈搂着她说:“以后就好啦,咱们走得远远的……”

远远的,确实。这一走就是几千里,从长江上游直到它尽头的入海处。她不喜欢这繁华的大都市。这里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词来给人下定义。比如里弄里的人就叫她“拖油瓶”。当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妹妹之后,她开始体会“拖油瓶”不仅是听上去难受了。继父对她不好不坏,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亲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