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5页)

走着,杨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棵大银杏树……从第一次见到乔怡,从他和她相互对视的第一眼,杨燹就预感到和这个姑娘之间将发生什么。

她——这女兵站在大银杏树下,等着邮局开门。什么信,这么急?她的脸太白了,双颊没有他理想中那种少女的红晕。她可不是他素来欣赏的那类少女形象。说实话,她倒象个头一次瞒着嬷嬷跑出来的小修女。军装在她身上显得发飘,军帽下居然没有一根“刘海儿”。他鬼使神差地在不远处停下脚,定定地打量起她来。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对他这种不太礼貌的打量感到吃惊,甚至有点恼火。

“请问,你大概是XX军宣传队的吧?”这时非说句什么,两个人就都有台阶可下了。

她却依然看着他,不做声,眼睛很聪明地闪了闪,仿佛说:别来这套了吧——与姑娘搭讪一般都这么开始。

“对不起,请问灯笼巷5号往哪里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谢谢……”

“不用。可你说的是本地话呀。”

“本地话怎么了?”

“本地人难道不知本地有个灯笼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灯笼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哑然一笑。这姑娘及时识破了他的诡计。

“你看上去象个舞蹈演员……”他换个话题,但立刻又后悔了。这句话听上去象愚蠢的讨好。

她又不做声了。嘴唇抿得很紧,那是不太善于给人快乐的嘴唇。

“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是从九〇七农场调来的。”他奇怪自己哪来如此强烈的表现欲,“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微笑一下,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没必要哇……”

“没必要?”

“我们……”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语调很轻,象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当她从邮局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没走,她脸上显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杨燹越发觉得自己象个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让你带路。”

“行。”

“你这么早就来发信?”

“是给妈妈的信呀!”

妈妈的信得赶第一次邮班?她妈妈一定很慈爱或很严厉。不料她否定地摇摇头,说她妈妈两者都说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说这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杨燹顿时想;这点倒和我颇象。

“我来帮你拿点什么吧?”她说。

“不用,我没什么体面东西让你拿。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来拉中提琴的?”

“会一点儿。”

“有意思——‘一点儿’。”她那南方姑娘的舌头生硬地卷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显得漫不经心。杨燹觉得他并没有引起她重视,不免有点丧气。

过了一会,是她先开口了。

你在九〇七农场干什么呢,那儿需要中提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也会一点儿别的,譬如发酵饲料,或者高山苹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点儿’?多大一点儿?”

“无可无不可。”

他穿着两个兜的军装,这与他浓黑的胡茬挺不相称。六九年冬天,他拿着尚未复职的父亲的亲笔信跑断了腿,但任何一个“老关系”都相当客气地拒他于门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队邻近有个解放军农场,就是他刚才说的“九〇七”,正四处招募业余文艺骨干。他混在一帮半大孩子里,又拉又唱,又是翻跟头,又是打把式,关键是那段“郭建光奔袭”,把全农场镇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录取了。穿上军装半年,业余宣传队解散,他被分到饲养班。后来他为果园提了两条建议,很受重视,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里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亲,当参议的父亲再婚,结果那位未过门的后母一个电话就把他调到省城来了。他无所谓欣喜,晕乎乎踏上这块久违的土地。他和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耻辱的历史……

但愿这个圣洁的姑娘永远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历史。他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观察他,一面观察一面想着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样一种人呢?一种奇特的,不寻常的,还是粗野的,愚昧的?她会怎样给他打分?他完全没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到了那个小院门口,她对他说,“在别人眼里,你是由我领来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没说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望着她苗条的背影,他决不承认她漂亮,他只觉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种让人不能一眼看懂的东西。他喜欢她那独特的敏感,这敏感使她与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抗衡。不得了!这就是那倒楣的爱情吧?我会这么快爱上一个女孩子?他娘的。杨燹独自做了个鬼脸。

当天下午,他在二楼阳台上拉琴时,一个胖子打着快板走过来,几乎把全队所有人的名字加绰号都向他介绍了。他首先指着自己:姓丁名万,字胖子,号数来宝。接着数下去,乐队指挥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晓舟叫“三毛”!使唤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个舞蹈队的小积极叫桑采,因年龄最小人称“采娃”。然后他得意地宣称自己很具有起绰号的天才。

杨燹笑道:“那你也给我来一个吧?”

丁万远远近近看了他一会:“你黑,就叫你赞比亚吧。”他打着快板正要走,被“赞比亚”一把揪住,指着楼下,“那个细挑个的……”

没等他说完,丁万就回答道:“她叫乔怡。我可没敢给她起绰号,说她什么都不象。”

但杨燹马上来了“灵感”:她应该叫“荞子”。荞子,苦甜掺半。好。绝。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荞子”的关系陡然飞跃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里帮舞美组制作布景,地上铺了很大一张网,姑娘们把剪好的布质树叶粘上去。那是个慢工细活,常借助姑娘们的耐心。他下楼去打开水,还没走近,几个姑娘就同时咋唬起来:“靠边走!靠边走!别踩着了!”

过后听见姑娘们在问:“这黑皮哪儿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叫‘赞比亚’。嘻嘻……”

他并无怨意地回过头,几个姑娘一齐埋下脸吐舌窃笑。唯有“荞子”抱歉地看着他。关于他,她没有表示比她们知道得更多。

等他从锅炉房回来,走过冬青树长长的甬道时,一辆自行车擦着他身体驰过去,若不是他闪了一下,定会被撞倒。他倒也钦佩那骑车小伙子的敏捷,并把这敏捷随时向人卖弄,从那辆车的车速,以及车轮与地面磨擦的“咝咝”声,他很内行地断定这是一辆极好的车。骑车的小伙子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皮鞋与车身一样锃亮,不染一尘。衬衫在他骑车时被风鼓了起来,下摆束在浅色毛料的西装裤里。这年头冒出这么个“高档货”,实在令人耳目一新。“骑士”不顺着现成的路走,有意从那几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树下穿行,悠悠哉吹着口哨。老远就听见那嫩叶被惊动,扑簌簌颤落下来。这个轻狂的家伙,优越得要死,阔得难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满足自己的炫示欲。他蓦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曾经不也这样洋洋得意过?他在这个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见了自己脱胎换骨前的形象。他才不会对这个公子哥有半点羡慕、妒忌,甚至义愤呢。他只是可怜他,几乎想赶上去,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诫他:象菟丝那样靠大树盘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树也有遭电击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