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2/5页)

……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又出来了。最后轮到了乔怡。

他们显然在传她之前已看了档案,一见她便先发制人地说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贯“意识复杂”的表现。她站着,他们坐着。“听说你和杨燹……”她立即申明他们的关系,免得他们继续意味深长地晃着头。然后他们问起什么重大谣言,这谣言牵连着用阿拉伯数字做代号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惊吓,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杨燹现在哪里?”

“在北京,队里让他去买乐谱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导员的证实。

“他从北京给你发来一封信,不是么?”

“是……”

“长达二十四页纸?”

“我没数过……”

“你看,我们什么都已经清楚了,找你不过做个形式上的核实,再就是看看你的态度……”

接着他们问起信的内容。她缄默着……只听“啪”,一只手拍在桌上:“你说不说对我们无所谓,只是请想想你自己!和一个思想极其反动的人……”

杨燹?反动?她感到天花板在转,空气中的氧离子突然全没了。她要站不住了。记得是徐教导员把他那张椅子端给了她,还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么会昏了头,怎么会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来,连同她对組织的真诚一起交给了他们。她由衷地认为,从此他们不会来找杨燹麻烦了,因为他们那样诚恳地许诺,说是顶多批评教育一下……

第二天,乐队指挥廖崎急扯白脸地找到乔怡,说有两个人闯到杨燹宿舍,撬开抽屉翻得一塌糊涂,最后把他所有的笔记本都拿走了。廖崎当时指控他们那样做是不尊重人格,他们冷笑道,“哼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搞得不好就是‘现行’!……”

乔怡捂住脸:“你别说了!你别来吓唬我了!……这下你可解了恨,谁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乔怡全不理会廖崎的赌咒发誓。他看她恸哭,只得讷讷走开,一

果然,不几天,杨燹的日记被公开了:用铅印的仿宋体,赫然公诸于质地优良的文件专用纸上。他的苦闷、他的烦恼、他的疑问、他的怨恨,被划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们足够的认识和警惕。乔怡问天:人格呢?诺言呢?良心呢?……

骗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绳子,它伸进乔怡心里,套住了某一处,然后开始拉呀拽呀。他们索走了他们需要的!而她的心,从此缺了一块。

仍是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杨燹夹在两个毫无表情的人中间,下了车。他的领章和帽徽已经不见了。据说有那一种小屋,专为犯了重大政治错误的人所设置。几十天的禁闭使他两眼深陷,似乎对一切人都带着蔑视。当晚,乔怡在锅炉房打开水。锅炉房总是没有灯的,热腾腾的蒸气中,她看见他的身影站在门口,或许他早就站在那里观察她了。她抬起头,他们不知在黑暗里对峙了多久。她满心的疚痛与悔恨化为冰凉的泪水淹了一脸……她扑向他,希望他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谅解,而他让开了。黑暗中,“啪”的—声,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这样告别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别了他们五年的爱。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杨燹走了。他要求到很远的大山里,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里,他离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猫一样适应黑暗:“我早看见你了,你老想往别人后面缩。”他说。没准脸上仍带着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间变得冰冷。什么都远了:战争、枪声、危险、攒动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乱着的躯体、四肢。只剩下一个抽象的世界,无声息的寂寥空间,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应的内质相遇。

“怎么会这样巧?”她的血肉之躯终于发出点声音。

“怎么会这样不巧。”他反驳。他俩同时去抬第二副担架。她跟不上他的动作和脚步,大声喘着气。汗随着一绺鬓淌下来,淌进嘴里,似乎也是冷的。他并不怜悯她,对她说:“你实在不能和我搭档。再用点劲不行吗?”

在抬第三副担架的时侯,她几乎一头栽下去。他不耐烦地用鼻子喷着气,她轻声问,“你还恨我吗……?”

“什么?”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了”

他机器一样忙碌着,“这无关紧要了。”

“可对我很要紧!”

“那我教换句话,是没必要了。”

一股热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烟味里。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滑稽,哪怕曾被每个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说的:没必要。“没必要”包含着多大的忍耐和宽容,又包含着时间严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个向他倾诉愧疚的机会,而他却说——没必要。既如此,命运又何必让他们在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异国公路上相遇呢?

杨燹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这个大银杏树下的小邮局。她当时双手捏着一只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薇格——假如那封信换成一本《圣经》的话……

怎么又去想她?杨燹把自己的思绪强行扭送到现实中来。他身边走着的永远不再会是她,而是黄小嫚。

黄小嫚,别人叫她“小耗子”。这是个可怜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脸色黄巴巴的,并显出一种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东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对将与她终生为伴的杨燹也绝不敢正视。她常常趁他不备时从斜下方发来窥探的目光,而当他打算与之交流,她却又眨眨眼把目光掉开了。她尤其害怕杨燹向她注目,每当这时她就近乎可怜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说;别瞅我,我可没什么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这个被人称作“小耗子”的姑娘结婚。这是他的选择。两年前,他收到乔怡从北京寄来的信,信不长,语气也很淡漠。这个聪明的姑娘虽然绕开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却十分明确——企望恢复关系。她在信中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说情。他没有回信。他何尝不想回信?但那时他已在黄小嫚和她之间作了选择。他无法让自己信服这选择没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将来哪个家伙得到乔怡,他可是走运透了。这选择本来还算平静,可她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他警告自己:当心,你要乱套了。

“冷吗?”他稍稍弓下腰,替黄小嫚紧紧领扣。

她眼神躲躲闪闪,笑起来也迟迟疑疑。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态,因此释放每一种情绪时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总是竭力抑制着,生怕一发不可收拾。她从小至今何曾真正笑过?老天真会作弄她,居然让她在病中没完没了地笑。那笑声杨燹从来不敢去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