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富阳姑娘(第4/5页)

父亲说,只要重新检查,确定他女儿有那个问题,什么时候出结果,什么时候他就扛起女儿走人,不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多呆一分钟,多提半个要求。

母亲说,她女儿用性命来换这个要求,我们要不答应,她只有死在这里。

哥哥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两具尸体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亲又说,如果这样,他也要死在这里,因为背着黑窝活的活还不如不活。

哥哥又说,如果这样,他就扛着三具尸体上北京去……

话说到这份上,劝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很生气,也很悲哀。我觉得女儿当兵不成,又死了,对他们来说已是双倍的不幸,我从内心里同情他们,希望能帮他们减轻一点痛苦。我甚至已经暗自决定,要给他们双倍的丧事费,并亲自参加葬礼,尽可能地让周边邻居不要歧视他们。但是,他们似乎更想用另一种方式来挽回尊严,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没办法,我跟部长商量,决定答应他们要求,并决定“速战速决”,上午即与县医院联系,中午刚过,这边便派出车辆去接人。人是两位妇科医生,一老一壮。两位在活动室里呆了不足五分钟,出来交给我们一页签过名的鉴定:死者的处女膜完好无损。

像战场上遭遇了伏击!

我马上到邮局,挂长话,给部队作汇报。电话是打给我的直接领导参谋长的,参谋长问清情况,训我说,医生是他们人武部喊来的,我们怎么能信呢?一句话点醒了我。是啊,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能完全相信人武部的,因为这中间有个责任认定的利害关系,照现在“完好无损”的话说,他们就没责任了,否则责任全在他们头上。参谋长要求我明天去杭州,请省军区协助派出军医来重新检查。挂电话前,他又改变主意,说联系军医的事由他来负责,我只要在原地等着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军区派出的军医如期地来,也是两位,也是专职的妇科医生。她们像昨天两位一样肃穆地走进活动室,又像昨天一样很快地出来,给出了几乎和昨天连措辞都差不多的报告:处女膜完好!

远方的参谋长闻讯,立刻出发,第二天上午便出现在我面前。参谋长还带来我们自己的军医,就是曾经诊断死者“有问题”的那位军医:一个人高马大的胶东人。她是军区某部长的夫人,为人有点傲慢,但这次见面,我明显觉得她脸上有种诚惶诚恐的神色。而等她从活动室出来时,这种惶恐的神色完全变成了惊恐。事实上,她在里面的时间还没有一分钟就出来了,我们以为她是忘记拿什么器具了,出来后还会再进去的,结果她紧急地把参谋长和我拉进另一只办公室里,惊惶失措地说,错了!我们问什么错了,她说人错了。

原来,她才掀开床单,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觉得不对头。她说,人的每个手指头都是不一样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别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感觉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警觉地去看死者的脸,一看傻掉了,明显不是同一人。她说,虽然那天检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问题的只有1人(几年来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会不认识的,就是死了照样认识。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她连那人下面的样子都记住了,更不要说长相。那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军医认为是对方把人换掉了,目的是想敲诈我们。这我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死者和生前判若两人,但系同一人的证据还是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胫上的大红痣,入伍后才剪的齐耳短发,等等。再说,谁愿意以死来冒冲一个人?我断定错误肯定出在我们这边,是我们把人弄错了,张冠李戴了。

其实,听军医一说当时体检情况,我们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军医说,因为这种体检有问题的人极少,她个人在几年中也仅发现“她”一人,所以体检时她(包括别人)总是图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了,放在一边,然后喊人进来。所谓喊也不是指名道的喊,只是吩咐护士安排人依次一个个进来,她依次一个个检查,只要没问题,她连话都懒得说,屁股一拍等于喊走人了。这边出去一个,外边进来一个,就这样“流水作业”。如果大家都没问题,事情就很简单,她出来只要将所有表都盖个“正常”的章,签上名就完事。如果其间遇到有问题的人,比如那天她检查到“她”时,发现有问题,她才作“个别对待”,认真地问了一些该问的,姓名,年龄,有无性史等。军医说,当时“她”对她问的都一一作了答,包括“连男朋友都没谈过”,这都是“她”的原话。有了“她”名字,就不会搞混淆。等检查完所有人后,她出去单独把“她”的表找出来,亲自写上意见,是这样写的:据本人说,她连男朋友都没谈过,但检查发现其处女膜已没有,属极不正常的情况,建议组织上慎重对待。至于其余人的表,军医说,都是护士先盖上“正常”的章,她只是签名而已。

说真的,军医说的“流水作业”的体检法,在医院是很常见的,像照X光、做心电图都是这样的。但据我所知,最后填表时本人都是在场的,在填表、交表过程中,军医应该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给“她”的。军医说,因为“这项”检查带有隐私性,所以医院在安排体检程序时,历来都是把“这项”检查放在最后,这样这边的体检完了,等于所有体检内容都完了,所以也无需将表交还本人,而是由她们直接上交院领导。我问军医还记不记得“她”当时报的名字,军医说当然记得,叫XXX。

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谜底已经揭晓。不用说,事情肯定是这样:“她”看军医查出情况后,故意报了死者的名字,从而造成军医“张冠李戴”。现在,我们所有天真或虚妄的想法无疑都应该收起,想想到底是怎么来平息这起人命冤案才是当务之急。

怎么平息,当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么闹腾。应该说,基本上没闹腾什么,他们只提出两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一个是解决死者的丧葬费,二个是希望部队带走死者的妹妹。参谋长甚至没有向部队请示,就私自应允了对方要求。只是事后发现,死者妹妹年龄尚小,才15岁,我们建议过一年再来带。但对方死活不从,也许是怕我们过时反悔吧。我们无法说服他们,参谋长只好安排我留下来办死者妹妹入伍手续,他和军医准备先走。走之前,参谋长要求我不要耽搁,尽快归队,因为我可能还要往这边“跑一趟”。我知道他说的意思,我想岂止是可能,而是肯定的,用军医的话说,即使把“她”枪毙都够罪!也许吧,她事实上间接地犯有人命案,这样的人退回原籍是便宜“她”了。不过,这话由军医说出来,我总觉得十分刺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个傲慢的部长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极点。我在想,她当初为什么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盖过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但现在几乎什么都有了,死亡,悲剧,闹剧,笑话,故事,谣言,传闻……都有了,暂时没有的,也可能接着就会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厌倦和恐惧。也正是这种情绪,促使我主动去参加了死者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