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富阳姑娘(第2/5页)

是服毒自尽的,喝了半甁农药,据说是敌敌畏。那玩艺是农药中的巨毒,医生说(就是那个检查处女膜的女军医),人喝个一小口,在半个小时内发现可能还有救,过了半个小时就没救了。她喝了半瓶,又过了大半夜才发现,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了。她父亲说,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间吃的药,但12点多钟他家老大查完夜哨回来时,她还是好的,一个人坐在堂前屋里,虽然看起怪痛苦的,但也不是说痛苦得会自杀。老大是村里的民兵排长,这些天正好轮到他查夜哨,他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还劝她去睡觉,但她没理会他。老大说,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坐在那,跟个死鬼似的。然后半夜里,她母亲朦朦胧胧听到楼下猪圈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两只猪也像是受了什么惊,在哼叽哼叽地叫。母亲本来想下楼去看看,但转眼又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去了猪圈,看没什么情况便睡得更踏实了。早上醒来,她忽然想起夜里的梦,便直奔猪圈去看,看到靠墙的一堆柴火塌倒了,散了个满地,乱七八糟的,但两只猪都好好的,没有少一只,也不见有什么死伤,心里就宽松下来。她预备先带一把柴火回去烧早饭,回头再来收拾它们,可在弯腰抱柴火时,她发现柴火堆里裹着一件衣裳。她母亲说,那时节还很早,天才麻麻亮,她没有看出这是件什么衣裳,是谁的,只是想衣裳裹在这里面,万一当柴火烧了多可惜,就去拣这衣裳。这一拣,叫她猛吓一跳,因为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身体……

这是三个小时前的事情,现在这具冰凉的身体——尸体——已经从柴火堆里挖出来,被她的亲人哭闹着送到人武部,撂在进门的过道上。我是参加过抗美援越的,在战场上什么样的尸体都见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战友的,敌人的,美国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丢脑袋的,瞪着眼的,伸着舌头的。总之,尸体我没少见过,这也算是我的一笔财富,起码不会被一具尸体吓倒。但是,当我在过道上看到这具尸体时,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首先,这不像一具尸体。我见过的尸体都是躺着的,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地上,还是哪里,反正都是躺着的,手脚伸直,仰面平躺,即使一时不是这样躺的,马上也有人会帮助他(她)们这样躺好。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态,也是活人对死人的一种约定。可是,这个简单的约定她却没有得到,她说是平躺着的,其实头和脚都没着地,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拳头,有力地前伸着,几乎要碰到大腿。总之,她的身体像一张弓,不像一具尸体,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卧起坐,又似乎在顽强地做挣扎,不愿像死人一样躺下去,想坐起来,拔腿离去。这怎么看得下去?我对在场的那么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极为不满,气愤地拔开人墙,蹲下身,准备帮她躺好一点。以我的经验,死人都是听活人摆布的,即使有个别死者不太好摆布,也不是不能摆布,只是需要多一点耐心。但当我在摆弄她时,却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难济于事,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随之翘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翘得更高,好像我在玩耍一块跷跷板似的。与此同时,我又发现这具尸体还有一个骇人之处,就是她脸上、手上、脖子、脚踝等裸露的地方,绵绵地透出一种阴森森的乌色,乌青乌青,而且以此可以想像整个人都是乌青的。我们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当然有印象,她肤色本来是很白嫩的(这一带的姑娘皮肤都很白很嫩,也许是富春江的水养人吧),想不到一夜间,生变成了死,连白嫩的皮肉的也变成了乌青,像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着,现在已经煮得烂熟,连颜色都变了,吃进了当归、黑豆等佐料的颜色,变成了一种乌骨鸡的颜色。一具乌青的尸体并不比一具弓着的、想坐起来的尸体不让人感到疹人。再仔细看,我还发现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处都有成行的婉蜒的污迹。据她父亲说,这是血迹,只是因为乌了身子,所以看起来不像血迹,像污垢。我马上想到一个词:七窍流血。

这是一种痛苦的死的象征。

这具尸体,浑身上下都在告诉活人:她死得非常惨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个活人见了这样一具尸体,都会对死者涌起强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亲人们,这种同情转眼即可变成愤怒,寻找发泄的对象。我刚进人武部时,就闻到一股怒气,迷漫在院子里,凝结在一张张木讷又悲伤的脸上。我敏感到,我极可能成为死者亲人发泄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对死者时,完全把死者当作战友,尽量显出足够的悲愤,流了泪,又骂了死者,痛心疾首的样子。这确实一定起到了缓和他们情绪的作用,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我想得到——谁都想得到,他们做出这出格行为,把死者老大远扛来,决不是为了听我们说几句安慰话,博得我们一点同情。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从他们已有的做法——一种刁难人的架势看,他们一定有更刁蛮的意图。过道上站满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里还有。据说都是死者亲人,也不知从哪来这么多亲人,想必与死者沾一点亲故关系的人都来了。人多势众。人多事多。人多事乱。走道上闹哄哄的,院子里哭声连成一片,也没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绉绉的,这种事情也许从没遇到过,遇到了就六神无主的,人影东窜西窜,就不知道从何下手。刚才我回来时,院门都还敞开着,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毕竟是打过仗的,这种场面经得多,心里乱是乱,但还沉得住气,没有乱了套。我进门马上吩咐哨兵关了院门——按说,这种情况院门早该关闭。

从死者身边站起来,我心里已经想好,必须先发制人,把这么多人遣散了,否则事情只会越来越乱,越闹越大。我看过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亲是村长,当然也是党员。所以,我先找到父亲,软中有硬地对他说了两层意思:

1、作为一个党员,他把女儿尸体抬出来的做法是错误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谅解。

2、出了事是要解决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事情,但这么多人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他想解决事情,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其余人必须马上回去,否则以闹事看待,我们马上通知公安来人处理。

最后,我指着人武部长办公室的窗户对他说:我这就去办公室等你来谈事,但那么多人不走,我是不会让你进办公室的。说完,我掉头就走,根本不给他申辩的机会。有人叫嚷起来,说不能让我走,但没人上来阻拦。等我进了楼,走进办公室,我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已经在劝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