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第3/4页)

“哦……”

“她也很善良。听说你出来了,就哭了。”

“哦……”

“是她主动跟叶世传同志说,我们应该帮帮赵广陵,帮他找个工作。”

赵广陵“哇”地干号一声,像哭又像是受到了惊吓,但很快又咽回去了。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大喝了一口酒,盯着天花板长久不说话,在打出一个沉重的酒嗝后说:“好女人哪!”

然后他蹲在了地上,背靠着床,双手抱着花白的头,呜呜咽咽一通,这次他是真哭了,就像一头哀恸的老兽。把洪卫民搞得大动恻隐之心,他当然知道赵广陵为什么离婚。他想,要是我的妻子成了别人的老婆,我将如何去面对呢?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实际上相见远没有赵广陵想象的复杂和困难。夕阳下,工厂的大门口有一排笔直的银杏树,舒淑文就站在树下,沉静、朴素、安详,还显得有些单薄,她穿一件小翻领的灰色上衣,里面是碎花白衬衣,衣领很夺目地翻出来;陪衬下身的藏青色哔叽呢裤子,齐耳的乌黑短发,一张不施粉黛的脸,质朴得像大树下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树,不再亭亭玉立,不再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热烈,但在金色的阳光下依然有别样的风韵。

那个满头花白,背脊依然笔挺的老男人步履沉重地走过来了。八年前一个周日的晚上,劳改农场留队人员赵广陵一如既往地洗好了碗筷,收拾好厨房,然后摘下围腰,把手擦了擦,说下周带两个大南瓜回来,已经在农场的地里看好了,多养一周让它更甜。那时赵豆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的父亲,舒淑文在监督豆角写毛笔字,她抬了抬头说,走了?他回了声,走了。

此刻,他总算走回来了。女人淡淡地问:

“回来了?”

男人动情地喊了一声“文妹……”,但面对女人波澜不兴的面容,只好规规矩矩地答:“回来了。”竟然再无话。

女人说:“家去吧。饭菜已经做好等……你。”

一旁的洪卫民看得稍感失望。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滔滔不绝诉说生离死别,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舒淑文说完话后扭头就走,他们两个紧巴巴地跟着,有点像闯下大祸跟在家长后面回家挨训的孩子。

叶世传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这是一个长得很敦实的男人,个子不高,满脸严肃、一板一眼地伸出了手,说:“欢迎,赵广陵同志。”

赵广陵接住那双冰凉的手,眼睛盯住对方那只独眼,没有看到寒意,也没有看到热情,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他还感觉到对方的手在使劲,于是他也使劲。就像在战场上较劲的双方,只不过旁人看不出来罢了。这是当过兵的人才知晓的火力侦察,也是共同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们之间的交流。

“都请坐吧。”舒淑文说,“还有这位小洪同志,不要客气啊。”

酒过三巡,除了“请”“别客气”“多吃点”“尝尝这个,老叶的手艺”外,大家都没有多少话。洪卫民发现赵广陵坐得笔直,动作僵硬,好像连筷子也不会使了。舒淑文也很拘束,仿佛是这个家的客人,倒是叶世传摆足了主人的气派,甚至为此还有些夸张。洪卫民担心他的眼光太“独到”,会看出赵广陵心中的波浪。他甚至被这尴尬的气氛搞得有些害怕,两个男人会不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呢?

都喝下半斤酒后,气氛好像轻松了。酒在这种场合真是个好东西。赵广陵问舒淑文,教师的工作辛苦吗?舒淑文回答说,不累,我给孩子们上音乐课。赵广陵又问:教他们学小提琴?舒淑文说,哪里还拉得动小提琴,我弹风琴教他们唱唱歌啥的。赵广陵感叹道,你总算学有所用了。

叶世传这时先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高高举起来冲赵广陵说:“兄弟,这杯酒敬你。我先喝了。”

然后他打开了话匣子,“我比你年长两岁,因此叫你一声兄弟。你参加国民党军队打日本人,也打内战,然后你坐牢改造,这是你的命。实不相瞒,我也参加过远征军,你是宋希濂的11集团军,打松山和龙陵,我的部队是霍揆章的20集团军,打腾冲。当年我们还是先后出征的生死兄弟哩。我命大,从仰攻高黎贡山一路打下腾冲,连皮都没有伤,我干的是炮兵嘛。更命大的是,我1948年在东北战场随军起义,共产党发给我五毛钱的‘缴枪费’,我就加入革命阵营了。我也参加打内战,但我打的是革命的内战,你打的是反革命的内战。你在哪里参加的内战?哦,山东战场。三大战役我参加了两个,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死人见得比你多吧?然后我还去了朝鲜战场。这回命就不那么好了。我们跟日本人打和跟美国人打,其实都一样,装备没人家好,弹药也没有人家多,只有拿命去堵。堵美国人的枪眼,填美国人的炮弹坑,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美国人的坦克。朝鲜战场上的残酷一点也不亚于我们打过的腾冲战场、松山战场、龙陵战场。我们排的两个小兵,愣是在战场上被美国人的炮火吓疯了。你没有上过朝鲜战场,只在监狱里好好待着,你该感谢自己的命。我没有蹲监狱,但比你多爬几回死人堆啊!你毁了容,我丢了一只眼睛,脑袋里还有弹片,战争给我们的奖罚都差不多。我不知道你受伤毁容后怎么想的,我的眼珠子被打掉在雪地上时,我把它捡起来,血糊糊地捧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只猪的眼球。我号啕大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狗日的美国鬼子把我的眼珠子打出来了……我戴着立功勋章回国,还是找不到媳妇。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小舒同志,她是个好女人,但是你命里没有。命这个东西,你我都没有办法。我和小舒同志的结合是组织安排的,我是党的儿子,党当然要给儿子找媳妇嘛。”

“叶大哥,你不用说了,我认命。”赵广陵站了起来,仰头把自己的酒喝下。

唯有舒淑文,一直在流泪。

叶世传仍然坐着,像领导那样回敬一杯酒,“认我这个大哥就好。都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们老家有句话说,‘上坡不得歇个脚,下坡很陡转个弯。’没有人过不了的坎,也没有活不下去的日子,对吧。今后有你大哥吃的喝的,就有你吃的喝的。我们的子女,会给你养老送终。”

赵广陵这回真感动了,眼光热热地说:“叶大哥,大恩不言谢了。我这次来,只是……只是想看看我儿子赵豆芽……嗯,对不起,是叶……”

“他现在叫叶保国。前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推荐到农大当工农兵学员。我捎信让他回来的,但这小子大概忙。不过你放心,他永远是你的儿子,也是我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