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第2/4页)

长途车在翻越一个大坡时抛锚了,天已向晚。司机说怕是要明天才能走了,要等单位派人来修。旅客同志们万水千山只等闲,各自去找投宿地吧。洪卫民是个不怎么出门的后生,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赵广陵提议说,前面十几里有个大驿站,过去曾经是美国人的一处空军基地,很热闹的。想必那里现在应该还有住宿的地方。洪卫民睁大了眼睛,老赵,你关糊涂了吧,我们云南哪来美国鬼子?他们从没有打过鸭绿江呢。赵广陵说,我说的是飞虎队的基地。洪卫民又问:飞虎队是干什么的?打老虎的?赵广陵暗自叹一口气,洪卫民这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后生,是不知道过去的一代。

1944年赵广陵的部队开赴松山前线时,曾经在这个基地补充过弹药和装备,他还记得他们借宿的一户人家的老大爹说,有个美国佬绰号“左轮手枪”,和村庄里的一个姑娘搞上了。美军宪兵把“左轮手枪”铐了要送军事法庭,但那个姑娘的父亲带着她去见基地的最高指挥官,让他们把自己女儿带走。你们铐走了男人,我家姑娘就吊脖子了。美国人还真不含糊,隔天就在基地里为两人举行了婚礼。

赵广陵津津乐道地讲这个故事时,洪卫民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他说:“老赵,念你是个老好人,又刚刚是特赦的战犯。要是一个月前你造这些谣,要加刑的。美帝国主义嘛,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定不是好东西,嘴里嚼着口香糖,欺男霸女丧天良。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回去还要加强学习啊。”

赵广陵吸了口凉气,真是得意忘形了。你即便走在布满回忆的老路上,还要装着遗忘得一干二净,你即便已经是特赦战犯,仍然要——“加强学习”。不然这个时代随时可以不再把你当同志。过去的人和事,还是人生中的地雷,不定哪天又触雷了。

不过,彻底粉碎了赵广陵回忆的却是无情的现实,那个当年的美军基地已经荡然无存。往昔热闹非凡的客栈、酒吧、咖啡馆、茶肆酒楼、军官宿舍、兵营都不见了踪影。飞虎队的跑道也成了麦田。只有几幢歪歪斜斜的破旧房屋,以及旷野里已变成一丛丛荒冢似的飞机窝,让赵广陵跟过去的回忆还依稀衔接得上。一座曾经繁华喧嚣的小镇,就像被美国人的飞机运走了一样。洪卫民有些得意地问:老赵,你刚才在瞎编吧?赵广陵一个劲儿地点头,是是是,是我道听途说的反动宣传。我再不敢造谣了。天已经黑尽,他们只得敲开一户人家,主人用警惕的眼光审视了他们一通,好在洪卫民有劳改农场的公函和人民警察的介绍信,主人便把他们带到生产队的队部,在火塘边对付了一夜。

那个夜晚赵广陵几乎一夜未眠。明天就到昆明了,他将如何走向舒淑文呢?这可不像一个逃学的孩子回家面对家长那样简单。八年多了,自从签下离婚协议书后,他再没有舒淑文的一点音信。尽管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但在牢房里他梦见最多的人仍然是舒淑文,在梦里看见她在厨房里操劳,看见她从院子外走进家门,看见她坐在他的对面纳鞋底,还看见自己和她做爱,在被窝里翻滚。他的春梦中性爱的对象永远只有舒淑文,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他精力还旺盛的年月,在下身胀痒难挡的寂寞黑暗中,他脑海里幻化出妻子的容颜、身躯,只能用自慰来抚平内心深处的思念和焦灼。那种时候,他既羞愧又幸福,既痛苦又欢悦,就像一个尚有良知的男人成功偷情。他的前半生见过的美丽女子不算少,但舒淑文在他心目中永远雄踞在喜马拉雅之巅。常娟是初恋的女神,他早就把她供在爱情的香案上了;舒菲菲是白日梦里的封面女郎,是永远从舞台上走不下来的明星;而第一个妻子卢小梅就像一出悲剧中苦命的丫鬟,还没来得及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什么角色,就悲惨地香消玉殒了。唯有舒淑文是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是苦难中与他同舟共济过的女人。因此当他面临到哪里安家的选择时,不是他头脑发热、自作多情地想回到舒淑文身边,也不是因为还有一个易姓了的儿子或许可以依托,更不是想看一看前妻的那张脸,读一读她的眼神,看它还能否映照出他们的过去。他只是想坦坦荡荡地站在前妻的面前,自豪地告诉她:

我现在还清所有的历史欠债了,我是一个干净的人。

洪卫民虽然年轻,但还是个办事仔细的家伙。他们到昆明后,先在一家旅社住了下来,洪卫民让赵广陵在房间里等,他去找当地派出所联系。在那时严密有序的社会里,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很快找到了舒淑文的住家。他们已经搬出原来的舒家大院了,舒淑文现在住在丈夫叶世传的单位宿舍。洪卫民先单独去拜访了叶世传,人家很大度地说,明天下班后让他来,我们摆好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洪卫民回到旅社时,发现赵广陵蜷缩在床上,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地上还有一摊呕吐的秽物。他不声不响地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又把桌子上吃剩下的半包花生、半只鸡收拾好。赵广陵这才有些难为情地爬起来,醉意蒙眬地说:“小洪同志,我犯了个错误啊。我不晓得来昆明干啥。”

洪卫民今天出奇地殷勤。他拧了把热毛巾让赵广陵醒酒,又翻出自己刚才买来的酒菜,说:“老赵,明天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前妻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也该回家啦。我们今晚痛快喝几杯,为你庆贺。”

赵广陵一个激灵,“小洪同志,你找到他们了?”

洪卫民用有些复杂的眼光望着赵广陵,“老赵,这个……嗯,他们都很好。是……很好很好……好人。你前妻的丈夫,明天请你去吃饭。”

赵广陵忽地站了起来,似乎要立马动身,但又颓然坐下去了。然后又慢慢站起来,像失去了头的苍蝇在屋子里乱转,嘴里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洪卫民知道,关久了的人都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他们会无缘无故地发作,会长时间地发呆,会对着一棵树、一只鸟、一只鸡或狗说话,会对社会上发生的变化手足无措。他不愿赵广陵受到太多的刺激,但他又不得不带他去承受打击。他只能尽量挑好的说。“你的前妻现在是小学教师了。他们现在有一个孩子……”

赵广陵扑过去抓住洪卫民的肩膀,“你见到她了吗?我是说我的……舒淑文?”

“见到了。”

“她……她她她,胖了还是瘦了?”

“虽然是中年女同志了,但她还很漂亮。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