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

将知识分子对国民党政府的批评在这里写出来有两个目的:首先,举例说明他们对政府的态度;第二,进一步阐明(尽管是通过自由派的眼睛看到的)国民党统治的性质。接下去将正面表述这些知识分子的政治信仰。这些政治信仰正是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辩论国家和社会的性质的时候,希望能从内战的混乱中横空出世的。然而就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论证站不住脚,存在于潜在假定中的错误完全暴露出来——这些谬误是由一个对这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来说既无法攻克又无法接受的困境造成的。

比起正面表达他们所信奉的理念,自由派知识分子当然更多地在苦口婆心批评国民党。然而这种苦口婆心与它所基于的假定是一致的,这个假定即:战争不可能以一方压倒另一方的形式结束,而政府可以被说服进行自身的改革。自由派知识分子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精英的代表,他们似乎不愿意相信政府大可以忽略他们的批评——虽然他们的论证出于善意,不证自明。由于缺少确凿信息,以及自身倾向的原因,他们与战场隔绝开来,对正在进行的军事形势没有清晰的把握。无论如何,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只有从他们提出的正面解决办法这个角度来看,才能一目了然地看出是徒劳的。当他们试图将这些解决办法付诸实现时,他们措辞巧妙的批评最终退化为幼稚的泛泛之谈。

目标:总的原则

他们所主张的总的原则非常简洁明了,从而获得了广泛的支持。社会主义和民主构成了自由主义的理想。在这之外,分歧开始出现。围绕着这两个目标在中国大背景下的性质和应用似乎总是产生无休止的争论。引起争论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是社会主义和民主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关于社会主义,储安平表示:“今日中国一般人民,特别是一般知识分子,并不反对,毋宁说是很期望的。”[107]傅斯年倾向于强调常规改革措施的必要性,这些常规改革措施包括:去除所谓“豪门”的特权,通过累进所得税系统平均税负。他直截了当地说:如果社会主义能够在中国有效地实现,他将“百分之百地赞成”。[108]

燕京大学经济系系主任郑林庄教授的见解可谓典型:

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虽有经济的自由,却无经济的正义;而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则正因为有了经济正义,才能让社会安定。所谓经济正义,实在含有两点内容:其一是工作权(即人人都有就业的权利)的保证;其二是生存权(即人人都有基本生活的权利)的保证。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必须有一个生产不断扩充而分配相当合理的社会机构。这些条件只有实行计划经济的社会里才能具备。至于资本主义的国家,除非把自由企业的原则进行变更,否则是不易实现的。……我们相信,经济正义和社会安全终是当前社会发展的主潮。同时我们更相信,凡是赶不上潮流的,终必将被时代所淘汰。[109]

社会主义同样被看作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合理模式,是实现经济公正的一种手段。所以国立中央大学的丁骕教授尽管谴责苏联在领土和组织上的扩张,害怕中国将成为其下一个目标,但还是主张中国采用苏联模式的经济系统。他声称,这将为中国经济的发展提供最有效的组织形式。[110]

考虑到理解上的不同、信奉的理念各异,我们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以上这些见解能够代表20世纪40年代提倡民主社会主义改革的中国自由派的共识。比如,虽然他们都提倡社会主义,是否每个人事实上想的都是“苏联模式”的计划经济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最基本的相似点和不同点在下面的内容中一目了然,这就足够证明我们的观点了。

然而,假如我们一定要在自由派反复提到的建议中找出最具代表性的改革方案的要点,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它也许将等同于1948年春国民大会前夕公开发表的、99名南京教授的集体要求。他们将内战归咎于国民党背离了三民主义和共产党使用武力来获得政治权力。他们严厉批评共产党因为投身于世界革命而减少了对国家的忠诚,指责政府的腐败和无能。他们要求以下措施:

政治改革:

1.承认政治和经济平等原则

2.尊重言论自由

3.吸纳贤能进入政府

4.遵守法律

5.去除冗余机构,建立健全的文职系统

6.惩治公务员的腐败

7.分散权力,加强区域自治

经济改革:

1.清算官僚资本,征用私有银行在海外的存款

2.按照“耕者有其田”原则平分田地

3.所有银行国有化

4.所有公用事业国有化

5.货币改革,抑制通胀

6.改革税制,设立资本税和遗产税

7.改善公务员和军队人员的待遇[111]

有诚意的辩论开始了,所提出的建议超出了上面所有人一致认可的协议的范畴,特别是讨论中包括了怎样将这些建议最好地应用于中国这样的问题。施复亮、严仁赓、张东荪和樊弘,在1947年底、1948年初《观察》上的文章互动是上面所说的辩论的充分表现。

也许因为曾经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施复亮的观点似乎总是能引起反响。他认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都确信中国的民主革命必须借由社会主义的发展达到顶点,原因是资本主义内在的矛盾和资本主义的基础是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简而言之,资本主义与民主的基本概念是不相容的。

但是施认为,因为中国还没有取得实行社会主义的必要的物质基础,所以不可能直接从“封建”阶段,经过被破坏的阶段,跃入社会主义。他主张在过渡时期实行一套方案,他称之为“新资本主义”。新资本主义是这样一套经济方案,有着“新民主”政权,由劳动阶级领导,在推翻国民党政府以后建立起来。它需要:对土地系统的一次彻底的改革,实行“耕者有其田”;没收官僚资本,将国有部门扩大到包括银行、重工业、主要交通事业和一些轻工业;保护国有企业和工业,对小生产者进行援助;实行先进的劳动法,保障所有人的基本生活标准;制定经济、金融和社会政策,不鼓励个人财富的过分积累,鼓励将生产企业的利润投入再生产。[112]

人们也许会觉得这个方案与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中表述的方案大体上甚为相似,因此将使得施同事中的激进派满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比如,浙江大学教授严仁赓,在一篇文章中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施,在第二篇文章中,坚决抵制了施试图将他们之间的分歧最小化的倾向。严首先反对施允许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剥削关系继续存在以扩大生产,哪怕这种剥削关系已相当程度上柔化。严的第二条主要反对意见是施将经济系统变革的愿望寄托在“新民主政权”的未来形式上。严怀疑工人、农民、富农、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民族资本家能够通力协作,为社会主义奋斗——特别是在允许富农、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本家存在的情况下。他声称,他们也许今天被剥削着,但是他们自身都含有剥削的性质。于是他赞成直接进入社会主义,因为“我觉得或许我们能够一次同时解决生产和分配的问题”[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