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伍云甫冷笑了一声:“你看国民党官员,个个道貌岸然,张嘴闭嘴礼义廉耻,实际倒行逆施,贪污腐败,真应了人面兽心那个词。再看看民众的生活,‘水深火热’这个词语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国家呢,和腐烂的木头一样,被日寇摧枯拉朽般,一下子就打到了腹地。”

武伯英点头:“我也是被这些景象,弄得非常矛盾,今日听你说‘人面兽心’这四个字,感觉就是当头棒喝。”

“入党,是个人追求,我们不强求,所以一直在等你提出来,必须要你主动才行。而且也知道,你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可急于求成。”

“量变质变,我读过,犹如佛家所说之渐悟顿悟,今日犹如顿悟。但是我又想,你们现时的主义和策略,是在救国救民。可是将来呢,真要实现共产主义吗,怎么实行呢?”

“我知道你想得比别人多。”伍云甫笑了,回看他的眼睛,“要说饱读诗书,我虽不如你,也勉强算得一个。儒家对于个人修养,最终目标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对于国家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这是和共产主义的主旨相合,还仅是两千年前的理想社会,和今天理想社会的差别?”

武伯英思索了一会儿,指着条桌上的粉彩八仙葫芦瓶,释怀道:“我如今就像这个瓶子,下面大的,装着老传统,上面小的,装着新见识。虽上下连通,却总难统一,被葫芦腰箍住了思想。”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钧釉胆瓶,左手攥住瓶口,右手作势朝下一捋,“得了你的话,终于捋顺了疙瘩,不是恭维你,而是这个疙瘩,自从结了,不可言,无人说。”

伍云甫面带同情:“这两年,你受的苦很多,不光肉体上,主要在精神。不过也好,委屈给伸张积蓄了力量,你的密信一来,我们的时机就都到了。”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一切厄难都化在无所谓之中。“我终于明白,正大光明的目标,就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的行为,也就有了最终的解释,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拿国民党的薪水而暗中反对它,不算吃里扒外;出卖一起工作的同仁,就不算卖友求荣;原来信奉儒家宗义,后来改信三民主义,现在又对共产主义痴迷,就不算背信弃义。”

“你是领悟了不少,但还是很有偏差。人的追求,首先温饱,接着文化,接着哲学,接着宗教,最终是信仰。你没达到信仰的程度,只是热衷共产主义学说,还不够狂热。不成魔,难成佛,所以你就有很多杂念。”

武伯英听言沉默了很久,然后捏起自己的铜板,装进口袋,饮尽杯中之茶,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明白,这也许是我还不能入党的真正原因,不光我自己忐忑,你们也有很大顾虑。”

伍云甫想不到他这么心急,盯着问:“这么着忙?”

“今天只是想和你见一面,知道组织没忘了我也就够了。等宣的案子有了进展,咱们再谈。”

“那你先走,早来早走,咱俩岔开。”伍云甫点点头,知道他也是厉害人物,不愿再追问。“下次会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时间地点。尔雅茶社,只能用这一次。”

武伯英笑笑,知道他需要请示延安,凑头过来故意吓唬。“也许等不到你通知,我就去办事处找你了。”

他说完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伍云甫愣了一下,觉得此话看似玩笑又不似玩笑。“共产主义能否实现这个问题,要靠我们求证答案,何不一起见证?”

武伯英走到门边,听言略微犹豫,抽开划子,拉开门扇,轻轻走了出去。

伍云甫坐在茶桌旁,捏着茶杯,回味着武伯英的很多话语。第一次接头,这个人的阴阳怪气倒不少,和其他潜伏同志完全不同。那些同志见到代表着组织的自己,有种从寒冷回到温暖的感觉,倍感亲切,百感交集。而这个陆浩武伯英,却似乎习惯了寒冷,也不奢求温暖。想起他的特殊党员身份,伍云甫也担心,毕竟还不是正式党员,受中央委派与他打交道,一定要把握好尺度。特别他最后的话语,要去办事处找自己,到底是急切还是威胁,一时难以分辨。西江月包间在茶社最里,紧靠后面院子,店老板自从伍云甫进去,就在檐下闲站着,看似监督制茶和烧水的工人,实则望风。他见武伯英出来,把脸扭向北面,故意装作无视。武伯英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少时,确实有些惊异,也怪自己眼拙,然后沿着檐台又穿过茶厅,走出茶社大门。茶老板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伍云甫出来,才忙把水瓮边的两只木桶倒空,一手一只递给他。伍云甫一身水工打扮,接过大漆写着“尔雅茶社”字样的水桶,径直朝后走去,似乎刚送完新水。

茶老板追了几步,轻声提醒:“他以前是个大特务。”

“这个我知道。”伍云甫没有转身,摇晃脑袋让草帽更加吃合头皮,“大特务才有大情报,他也需要钱。”

老板明白了过来:“我做一个月生意,恐怕都买不下他一份情报。”

“老李,他出售的情报要是有很高的价值,用你一年的利润,也值得买。”

武伯英出了尔雅茶社,就叫了辆黄包车,放下遮阳帘,却不回家,反朝钟楼方向而去。到了钟楼,他叫黄包车拐向东大街,一直走到大差市,下来付了车钱,在周遭转悠了一会儿。他换了辆洋车,朝中山门去了,一到门洞下车付钱,换了在此等活的另一辆洋车。他让第二辆洋车沿着城墙外走,到了东北角西拐,一直走到北豁子,换了第三辆洋车。洋车从城墙豁子入城,先走尚德路,向西拐上崇廉路,直走到糖坊口,给钱下车朝南徒步行走。武伯英去北平绕广州,转了一大圈,不是领了八月薪水奢侈,也不是可怜车夫散财施舍,而是今日所见之人实在重要,乃西安城共党目前最高公开领导。根据经验,伍云甫必是两统跟踪目标的重中之重,不管他是否小心翼翼,自己必须万千谨慎。此时已经日头偏西,把北大街西边临街面的房屋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光线橙红,阴影黑绿,所有景物都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色彩。

武伯英拐过十字,就看见巴克车静停在自家门口,进门一看,真切切就是老部下罗子春,在堂屋口坐着和王立相谈甚欢。二人见武伯英进门,都站起迎了上来。罗子春样子没怎么变,伸手主动找手:“老处长,你的气色好多了。”

武伯英收回握罢的右手,顺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是不是?”

“就是,比起上个礼拜,眼睛里都有生气了,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