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夜幕之下,马路对面,“梅乐美”歌舞厅门窗俱开,灯光如流,来客如织,络绎往来,热闹非凡。

欧野禾打扮得艳光四射,拎着手提包,顾盼生姿,袅袅地走了进来。

一辆隐在暗处的黑色轿车里,黎天成、韦定坤、胥才荣屏住呼吸,无声地注视着欧野禾娇艳的身影似美人鱼一般闪进了“梅乐美”歌舞厅旋转门内,一瞬间便杳然无踪了。

“她……她不见了!”胥才荣有些大惊小怪地开口了,“韦局长、黎书记长,为什么我们不能跟踪欧野禾进去把和她接头的日本匪谍一网打尽?”

黎天成听罢,唇角掠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是啊!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做呢?韦副站长,你来给老胥说一说?”

韦定坤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老胥,我已经请示过局里了。局里下了死命令,不允许我们市县一级的军统站跨界越级到陪都重庆来开展行动。尤其是对‘梅乐美’,市县军统站绝对不能插脚进去,否则严惩不贷!”

“为什么这样?”胥才荣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韦定坤没有回答他。

黎天成倒是耐心给他讲道:“现在,重庆高层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梅乐美’是日本军部设下的一个情报‘大窝点’。但为什么没有下手端掉它呢?因为有些人认为,留着它总比端掉它更有用处。

“而且,据黎某所知,中统局和你们军统局都把‘梅乐美’看作一个‘窗口’,和日本的特高课保持着最隐秘的接触和联系。一旦真的端掉了‘梅乐美’,到时候连一个‘传声筒’都没有了!”

胥才荣支支吾吾地说道:“原……原来高层的事情这么古怪啊,我真是弄不懂。”

“黎书记长,你言过其实了。我军统局哪里和‘梅乐美’有什么最隐秘的接触和联系呢?”韦定坤虎目一扬,“是汪家店的人最喜欢来‘梅乐美’搞聚会,他们和日谍分子才真的是明来暗往、勾勾搭搭。”

黎天成笑道:“韦副站长,我这是在开玩笑哪!你还当真了?”

韦定坤低沉了语调:“天成兄弟,你我兄弟之间,有些玩笑真的开不得。”

黎天成这时却转开了话题,瞧着远处“梅乐美”歌舞厅那亮幽幽的大门,淡淡地说道:“只要明天欧野禾是笑嘻嘻地从这里面出来的,咱们便可以赶紧通知县里开始‘布局’了!”

第二天中午,黎天成抽空去上清寺中央党部办公楼里拜访冯承泰。

如今冯承泰升任部务专员,架子比以前更大了,门槛也比以前更高。黎天成是突然而来,事先没有预约,险些当天见不到他。还是亏了廖华从中通融,他才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进了冯承泰的办公室。

“你真是有心,竟还专程来见为师?”冯承泰刚送走了一个市县党部的书记长,呷着清茶给自己润喉解渴。

“报告老师,天成这次前来拜访,一半是因想念你而来,另一半则是赴‘梅乐美’外围执行秘密任务的。”

“嗯,你既是有秘密任务在身,为师就不多问你什么啦!”冯承泰眸中亮芒一闪,放下了茶杯,“韦定坤可是实心协助于你?”

“谈不上实心不实心,”黎天成淡然而答,“他又不傻,他出手帮了我们,自然会得到相应的好处。”

“你绕开中统局内部去找军统局协助处理秘密任务,胆子很大啊!”冯承泰脸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波动,“我当然是理解你,支持你的。后边‘擦屁股’的事情,除了为师,谁还会帮你干呢?”

黎天成垂下双目,恭敬万分地答道:“所以,天成这次才会登门求见,向你致以最深切的谢意。”

“你好像对为师是越来越客气了。”冯承泰一下在圈椅里坐正了身子,娓娓而谈,“以前经常是在电话里和你交流,有些话在话筒里不好细说,也不好明说。今天你既然难得来了,为师倒很想和你交一交心。”

“老师尽管指教,”黎天成轻轻答道,“天成的这副仪态不是对老师摆客气,而是对党内长幼尊卑之序的一种遵从和尊重。”

冯承泰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对他展现出的这一份分寸感和平衡感,还是感到相当满意的。他双手相握,撑在桌面之上,不紧不慢地讲道:“你在忠县建成了党内首个‘全国党建示范基地’,中央组织部对你和你整个班子的成绩是十分认可的。但你也先莫要‘翘尾巴’—有一些风言风语从军统局那边传了过来,说你是‘防共不力、误党误国’。当然,为师相信你肯定是不会如此作为的。”讲到此处,他的语气稍稍激动了起来,“我经常给他们讲:你黎天成是谁?你是万青女士和英毅老弟的儿子,是党国的血脉传人,怎么可能会对党国大业有二心呢?又怎么会在与异党搏斗的生死关头慵懒无为呢?”

“多谢老师的倾心信任。”黎天成心底暗暗涌过一股莫名的暖流。然而,在他面前,黎天成不能失态,还必须得以最完满的说辞令冯承泰进一步深信自己,“这些谣言,自然是蒙蔽不了老师的。在忠县,我对共党地下组织是‘教而后诛、露头就打、严防死守’,才使忠县成为川东一方‘净土’;共党的盐务代表齐宏阳驻在涂井,我对他亦是从来不曾有所私会,并且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场区之内而无处泛滥,这也是全县上下有目共睹的。难道非要滥抓、滥打、滥杀才是‘防共有力,为党为国’不可吗?这样的事情,天成违心不来。”

“违心?呵呵呵,天成啊,你为人处事还是太厚道太平和了。”冯承泰的唇角划过一丝冷笑,语调变得有棱有角,“总裁曾经讲过:‘矫枉必须过正,铲共务必杀绝。’这不是泛泛之言!你年纪虽轻,但也应该熟谙我们党员训练处和中统局的历史了。我们党员训练处和中统局,当它还叫‘中央组织委员会党务调查科’的时候,就一直和共产党战斗在第一线!我们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之时,戴雨农和他的军统局不知道还在哪个角落里等着‘投胎’呢!”

冯承泰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在办公室里缓步踱了一圈又一圈:“共党的三任最高领导都是被我们抓获的;共党的特务组织首领,是我们协助策反的;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到二十三年八月,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中央组织部在全国一共搜捕了四千五百名中共地下党员!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中共特科‘打狗队’队长,就是被我们党员训练处和党务调查科联手除掉的……我们和共党之间已经积累下了这么多的血债,你认为共党真的会对我们心慈手软吗?共产党人的身心都是铁打的、石雕的,我是亲眼见识过的,他们‘一切为了主义,一切为了胜利’,他们能忍受一切痛苦、承受一切打击!一旦他们翻过身来,是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所以,你一定要站稳立场,不要被共党那些‘世界大同、为民做主’的歪理邪说给迷惑了!你今天对他们‘不违心’,他们明天就会让你不得不‘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