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自《锦城特讯》发表“‘钱生江’勾结忠县要员套取‘配额’权钱交易触目惊心”这篇爆炸性新闻以来,忠县上下几乎陷入了无形的剧震之中。

然而,事件的核心人物黎天成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始终没有露面。虽然沙克礼已经多次去函邀请他到督察组临时办公室说清情况,他那边就是一丝回音也没有。

这一天,沙克礼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招来郑顺德,吩咐道:“这个黎天成真是太狂傲了!居然丝毫不把我们督察组放在眼里!我看到底是他的胳膊粗还是我省党部的大腿粗!你今天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助手,陪我一道去涂井盐厂党分部把黎天成带回来问话!”

郑顺德显得甚是为难:“沙秘书,涂井盐厂里有我不少的袍哥兄弟做护盐队队员,他们几乎都等于是黎天成的私人卫队,只怕在那里不好强行带走他。”

“带不走也要带!”沙克礼勃然怒道,“我们是省党部特派的督察组,他黎天成还敢反了天要负隅顽抗吗?你们只管随我去,一切有我做主!”

“好嘞!”郑顺德嘻嘻笑道,“只要你不认,我们就绝对不会!”

正在这时,办公室房门外有人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声音不轻不重。

沙克礼粗声大气地喊道:“进来。”

房门开了,像突然呈现在门框内的一张全身照,一位身穿灰蓝色中山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中年人稳步进入,沙克礼抬头望去,竟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黄继明。

而黄继明的身后,还紧跟着五个黑衫黑帽的彪形大汉,个个都若是若非地把右手揣在腰袋里。

在沙克礼惊疑莫名的目光中,黄继明先开口说话了:“沙秘书,久违了。”

沙克礼终于回过了神,从椅子上急忙站起:“黄处长,你……”

“今天你不要叫我‘黄处长’。”黄继明看也不看郑顺德,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漠之色,“沙克礼,我今天是以国民党中央党部监察委员的身份来你们这里的。你可明白?”

沙克礼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全身不禁剧烈一震,如雷轰电击一般,面色难看至极:“明白,黄委员。”

郑顺德瞧了瞧沙克礼,又瞅了瞅黄继明,不明白这个沙克礼为什么如此畏惧他。

黄继明取出一支洋烟点燃了,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

一圈青烟被他吐到沙克礼的面前。沙克礼皱了皱眉头,却只能硬忍着。

郑顺德见到黄继明正眼都没看过自己,不由得心头暗怒,一个呼哨,唤进包四狗等人将那五个黑衣人一拦,道:“沙秘书,这些人身上咱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沙克礼僵硬着脸,没有吱声。

黄继明弹了弹指间洋烟的烟灰,面色变得煞是冷峻:“沙克礼,这几位是中统局派给本座的特殊服务人员。难道你还想把他们拒之门外?”

这边,为首的那个黑衣人伸出右掌握着郑顺德的手一搓,道:“这位师傅,有话好好说嘛!”

刹那间,郑顺德已感到这黑衣人手指骨节粗大、掌上满是厚茧,显然是个厉害角色,便哼了一声,不敢再逼。

沙克礼慢慢开口:“郑师傅,不可妄动。”

黄继明此刻才转过脸来看了看郑顺德:“你是国民党党员吗?你知道党内的规矩吗?”

沙克礼咳了一声,从旁说道:“是我介绍郑师傅入党的,批准文件还没下来。”

“那他现在就不是正式党员啰?”

沙克礼没有吭声。

黄继明马上板起脸孔:“沙克礼,你也是改组派的老骨干了,一点儿规矩都不讲—居然让党外的人也来掺和党务工作。”

沙克礼还是答了一句:“汪总裁教导过我们:事急从权。”

黄继明不再与他纠缠,而是径自向郑顺德凛然讲道:“本座接下来要和沙秘书举行一个党内谈话,请你回避一下。”

郑顺德瞟了一眼沙克礼,道:“好吧!沙秘书,我在门口一直恭候着。有什么情况,你只管招呼一声。”然后和包四狗等悻悻地走了出去。

待室门重重关上,黄继明才负着双手在办公室内慢慢踱起步来:“老沙,你在忠县好像过得还蛮舒服蛮自在的嘛,连私人保镖都配上了!可是你也好好挑选一下嘛!起用这样的莽夫,简直搞得像江湖黑帮一样,这会丢党国的脸面的!”

沙克礼冷冷掠了他一眼:“黄委员,今天我也敬了你几分了。你有话就直说,我沙某人自信还受得起。”

一个黑衣大汉拉开圈椅,扶着黄继明坐了下去。他脸上笑意不动,话头却依然十分刺人:“好,我肯定是和你无话不谈的。不过,今天我和你谈的话中,不少的内容有高强度的刺激性。你可以先多吃几颗‘速效护心丸’定心神,免得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

沙克礼自己也拉过一张圈椅,在黄继明对面坐了下来,冷冷地斜睨着他。

黄继明把手一招,一个黑衣大汉将公文包摆在了他面前。他慢慢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报纸丢在桌面上:“我说你在忠县过得舒服是有根据的—你看,你督察党务都督察到歌舞厅里去了,快不快活?舞女们都接受你的‘党务训导’,满不满意?报纸上给你大大地炒得火热了,高不高兴?”

沙克礼硬硬地顶了回来:“黄委员请明鉴,沙某到这些场合都是劳逸结合,对自己适当放松休息一下……蒋总裁的‘新生活’运动和我们的党规党纪并没有禁止党员干部不能适当取乐啊!”

“沙克礼,你乘醉调戏舞女,还被别人当众打了,这便是你口中的‘适当取乐’?”黄继明笑得很冷,“这些事实你狡辩不了,我只是通报一下你的错误言行,不需要听你的狡辩。”

沙克礼面色剧变,却无言以答。

黄继明又道:“根据这些新闻报道,你们省党部有人举报你擅离职守、滞留忠县寻欢作乐……”

“且慢!你刚才自己也说出了‘督察党务’四字,我在忠县不是寻欢作乐,而是来‘督察党务’。”

黄继明将洋烟放在口里深深吸了一口:“哦?这么说来,你在忠县‘督察党务’也有些时日了,你到底察出了什么?说来听一听。”

沙克礼立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黄委员,既然你要我讲,那我就毫无保留地讲了:忠县党部内外事务一团乱麻,管理不力、权责不清、纪律不明,上不尊而下不敬,处处败笔、事事有误,简直是糟糕透顶!黎天成身为书记长,任人唯亲、不善党务、勾结富商、欺上瞒下,简直是我党之蛀虫、国家之巨盗……”

“呵呵呵,你把他说得简直是十恶不赦。”黄继明在大理石办公桌面上叩了叩烟灰,“也莫再啰唆。你有证人、证言、证据材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