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篇篇情

“好了,不要生气了,回家吧,”钱枫拉陈秀娥。

往事还在眼前,一转眼,就人到中年。时代变化得那么快,只有陈秀娥,永远叽叽喳喳,勇往无前地面对着生活里的桩桩件件。她的笑是认真的,哭是认真的,都比别人夸张,都比别人认真。

“不要,太坍台了!”陈秀娥还在生气,“宝宝那件事就算了,老太婆凭什么冤枉我?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动不动冤枉我。一会儿说我偷东西,一会儿说我忘记关火,我看她脑子越来越有毛病,就是想赶我走!”

麻药来不及发效,刀就落下去了,生生的一条口子,密密麻麻蜈蚣脚一样的缝针,最后总算母女平安。钱枫又以为,这个娇气的小姐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这次总归要大发作了。没想到她气若游丝躺在那里,刮掉他脸上的眼泪,轻声说了句:“有什么好哭的。你跟医生说保我不保小孩,想让我苦白吃啊?”

“妈年纪大了,忘记性大,你别跟她计较了,”对于岳母和老婆的战争,钱枫永远和稀泥。

生钱佳玥的时候,陈秀娥疼了两天两夜。钱枫在医院走廊里等,一产房的产妇,就陈秀娥叫得最响。叫到最后没力气,喉咙里出来的声音都带血。医生出来让他签字,剖腹产,大人小孩保一个。钱枫吓得腿软了。

“不要!我这样回去她还以为我好欺负!”陈秀娥头一昂。

他以为她一直是那个只会叫他“乡下人”的娇气小姐,没想到她最后会嫁给自己这个乡下人。陈老太特地赶过来阻止他们领结婚证,陈秀娥半生没有的硬朗:“他对我好,我愿意跟他结婚,我愿意当乡下人,不可以啊?你把我赶出来不就是让我跟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么?我现在都打成一家人了,你还不满意啊?”

“那你要怎么办?住在外面啊?”钱枫惊讶。

钱枫看着陈秀娥咕咕叨叨的样子,脑袋里却想到老婆年前时候的样子。第一次见面,她因为娇气正在被队长骂,陈秀娥也是这样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卷起裤管来:“说我不跟广大农民打成一片?你看看我脚上,被蚂蟥吸成什么样子啦?你们谁有我伤多?都卷起来,都卷起来给我看!”那一段洁白的小腿,让钱枫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住在外面干嘛?不要钱啊?有这点钱,还不如给我买双鞋子……”陈秀娥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半不好意思,一半撒娇地说。

陈秀娥应和:“是的呀!亏死了!股票跌停,割肉亏!”

钱枫愣了一愣,哭笑不得:“所以你搞了半天是想买鞋啊?”

钱枫好笑起来:“那你亏了。”

“干嘛啦,我买双鞋不可以啊!我自己卖鞋的,我难道鞋子不该穿得好一点啊?”陈秀娥理直气壮。

“我不翻?我不翻她日记,她跟我说什么了啊?”陈秀娥又一串眼泪落下来,“我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现在对我一张脸板进板出,问问她什么,都一副你又不懂的,你烦死了的样子。我帮她整理房间呀,正好抽屉没关,那么我就顺便看一下咯?真的像做贼一样,又要防着老的,又要防着小的,一面都还没看完,就被抓到了。”

“你店里的鞋,你自己买就好了,”钱枫只好顺着她。

钱枫听她“哆哆哆”说个没完,只能任她又哭又叫。末了,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那你是不好,小孩的日记,你去翻她干嘛呢?”

陈秀娥眼泪还挂在脸上,此刻却露出了腼腆的微笑:“不是我们店里的,隔壁商场的。”举了五根手指头出来:“五百块。”

“我被欺负死了你知道伐?”陈秀娥的尖叫划破夜色,把远处另外几对谈恋爱的小年轻吓走了。

钱枫叹口气,摇着头:“那答应给你买鞋子你能回家么?”

陈秀娥看到他,原来还有几分端庄的脸,忽然一下子变了。“哇啦”一下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往钱枫身上蹭。

“能啊!”陈秀娥答应得很快,“买新鞋子,就不坍台来!穿回去给她们看,五百块的鞋,她们看到过伐?气死她们!”

“哎,”钱枫走近她身边,笑起来,“晚饭也不吃,吃西北风肚子就饱了啊?”

夜色轻快起来。陈秀娥一边走,一边比划,那双鞋是什么皮的,跟高多合适,底怎么怎么软,自己去摸过多少次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钱枫的左耳传到右耳,钱枫终于忍不住说:“那你以后,宝宝的东西……”

陈秀娥的身影在角落里,半张脸在路灯里,半张在路灯外。路灯里的半张,一片肃穆安详,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

陈秀娥抢答:“我保证不碰,我连她房间都不进去,门口都不经过,我天天在家摸我自己的鞋。女儿不要了,老娘不要了,我有鞋就好了,”说完想起来,“哦哦,老公我也要的,老公好,老公亲,老公给我买皮鞋!”

他的双腿不闲,从家附近开始找起,还跑了几家陈秀娥小姐妹的家,谎称来接她打麻将回家。但一无所获。就在心里已经升起不祥预感的时候,在最后一站小公园外,钱枫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舒一口气的身影。

钱枫真想不通,一个人的脸怎么能变得那么快。怎么有一个人,可以四十多岁还在耍二十岁的把戏,也不脸红害臊,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答案。

钱枫的心里是焦急的。陈秀娥已经出门三个多小时了,炒股票的BP机也没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是有数自己这个老婆的,饿死自己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但是,保不齐想回家但是迷路了呢?在曹杨这块荡他不担心,但跑出了苏州河的边界,陈秀娥自己就是个乡下人。每次坐钱枫的车去浦东去市区,就要张大嘴巴:“啊,上海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啊?”

路过街角的光明小吃店时,陈秀娥忽然又夸张大叫起来:“看看看!钱枫你看呀!”

十五岁的钱佳玥,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也前所未有地,沉浸在这孤独里,希望永不结束。

钱枫对她这种一惊一乍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朝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小吃店的大玻璃窗后,坐着两个人,张启明和关爱萍。张启明亲昵讨好地,把勺子里的东西往关爱萍碗里倒。

钱佳玥把订正完的英语考卷推到一边,打开了收音机。调到101.7,《篇篇情》主持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说来奇怪,卡门向她推荐电台节目好几年了,但她从来没真的听过。但上了高一后,钱佳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她。陈末不能、卡门不能、家人当然更不能,连肖涵,她都不确定能不能。而这时深夜里的电台节目,仿佛就像一扇窗。那些伤春悲秋的文章,那些爱恨情仇的歌曲,主持人的温暖和夜色的低沉,一声声刻到心里,仿佛是为了她一个人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