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死十三灾上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骑着黑驴憋宝的窦占龙行踪诡秘、高深莫测,论财力更是挥金如土无人可及,一双夜猫子眼堪称无宝不识,江湖路上提及他的名号,哪一个不得暗挑大指,又是眼馋又是嫉妒?同样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俩肩膀上扛个脑袋,谁也没比谁多长什么,凭什么人家那么有钱?

那些个羡慕嫉妒恨的“只知其表、不知其内”,自打窦占龙在海下拿了显宝灵鱼,从此离开九河下梢,再回来已是二十年后。搁到说书的嘴里,这二十年叫“时光荏苒、日月穿梭”,无非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过得快极了,实则可不短,那么多年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又为何去而复返呢?

皆因窦占龙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在他身上埋得越久,这东西的贪念越大,不得不骑着黑驴金睛蹇,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到处勾取天灵地宝,日复一日东奔西走,有如来鸿去燕、恰似萍飘蓬转,那二十年过得还不快吗?

窦占龙也恨不得一口气多拿几件天灵地宝,过几年安稳日子,怎奈憋宝客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不到显宝之时,去了也得扑空。他手上虽有撞宝石,但是用一次小一圈,不到万不得已的当口,舍不得拿撞宝石去砸天灵地宝。

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窦占龙等了多年,终于让他等来个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千载难逢、万中无一的金身灵宝——三足金蟾,有个俗名叫“金丝蛤蟆”,关东山的“七杆八金刚”也难望其项背。拿到这件天灵地宝,他才能得以喘息,再寻个法子摆脱鳖宝。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宝惊天动地,本不该出世,所以谁拿了三足金蟾,谁得跟着它应“九死十三灾”之劫。一个人一条命,谁能死上九次?换了旁人没这个胆子,更没有那么大的造化。窦占龙却想铤而走险,凭借金身灵宝,从“九死十三灾”中求得一条活路。当年他在窦家庄宗祠打下邪物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阳寿,本以为躲不过祭风台二鬼庙一劫了,结果又出来个姜小沫,让他绝处逢生,可见鳖宝的气数未尽,于是带着傻哥哥昼夜兼程,赶赴江西龙虎山取宝。

窦占龙满腹心事,只想着如何取宝。一路跟着他的傻哥哥则不然,成天咧着大嘴傻乐呵。傻子以前从没离开过天津卫,这二十年漂泊在外,可让他开了眼、解了馋。窦占龙褡裢里的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傻哥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简直是为所欲为。为了行脚赶路方便,他也给自己买了头小毛驴子,脑袋大脖子粗,半尺多长的两只大耳朵,跑起来呼呼乱晃,看着就带劲。逢村过店拣最贵的客栈,住头等的上房,再赶上进了城,那更得意了,胡吃海喝外带着瞧玩意儿,哪儿热闹往哪儿扎,真可谓“傻吃傻喝有傻福”。

路上没书,只说二人来至江西境内,先在龙虎山附近一个镇子落脚,小地方不大,却称得起人杰地灵。镇子里的民宅商铺、装饰摆设,处处透着道家之风,一水儿的青砖灰瓦,马头墙后面的屋脊半隐半现,如意斗拱托举翘角飞檐。窦占龙接连住了七八天,在客栈中养精蓄锐,掰手指头估算着日子,等候显宝的时机。傻哥哥受不了了,整天嚷嚷着要走,倒不是为了别的,皆因当地人吃得太素,什么上清豆腐、天师板栗、灯芯糕、茄子干……罕有大鱼大肉,肚子里缺油,两条腿也发软。窦占龙告诉他:“少安毋躁,明日到山下取宝,顺道带你开开荤。”

转天一早,他俩打客栈出来,一人骑着一头驴来至龙虎山下。窦占龙举目观望,但见山色清奇、阴阳绝妙,峰顶几株杂木参差,斜向溪谷,泸溪河宛若玉带,于山间逶迤而过,连接着两侧一层层赭红色的奇峰怪石,真可谓“丹崖碧水,气象万千”。千仞仙岩上嵌着数十眼洞穴,隐约可见残缺的棺椁,以及纺车、陶罐、琴瑟等随葬物品。山是好山,水是好水,窦占龙却不敢上山,因为金丝蛤蟆躲在山上五雷殿中,四周有十里迷雾缠绕,没有道根的人别说进去,你找都找不着;即便识得路径,他脉窝子里埋着鳖宝,擅闯五雷天罡殿,那不是擎等着找雷劈吗?

窦占龙带着傻哥哥绕山而行,兜兜转转走了半天,路途中也见着几家有模有样的饭庄子,上下两层的木楼,宽敞明亮,能做整桌的天师宴。伙计捯饬得干净利索,肩膀头上搭着白毛巾,腰杆笔直地站在门口,招呼着过来过往的客人,菜牌子唱得如同倒豆子——“泸溪斑虎、黑猪拜山、五彩鳝饼、荷香甲鱼……”方言土话听得傻哥哥糊里糊涂,那也挡不住他直抹哈喇子,拽住缰绳就想下驴。窦占龙却恍如不见,径直来在泸溪河畔寻了一家小饭铺,门框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幌子,左边是个酒葫芦,右边是个木头鱼。店家闻听得门外銮铃声响,赶忙出来笑脸相迎,将两头毛驴子牵到屋后牲口棚饮喂,又带着窦占龙和傻哥哥往里走。此刻还不到饭点儿,铺子里空空荡荡,一个吃饭的也没有。二人拣个靠窗的位置坐定,点了一桌子解馋的荤菜。小馆子做不了正经的大菜,地方上的土菜可也不差,“板栗烧土鸡”“腌菜炖野兔”“青椒爆泥鳅”“葛粉蒸白肉”,当中一个挺深的青瓷大碗,盛着热腾腾的“黄鱼炖豆腐”。窦占龙斜着眼瞧了瞧,青瓷碗比傻哥哥的脑袋还大,能当洗脸盆用,看似没什么出奇的,但在憋宝客的眼中,这个大碗倒也不赖,胎质细腻、釉面光润,外边豆绿、内侧浅黄,经年累月开了片,遍布冰裂纹。傻哥哥也盯着看,他瞧不出来别的,只觉得碗里的黄鱼香气四溢,格外馋人。当地的黄鱼可不是天津海下的黄花鱼,单指泸溪河里的黄刺鱼,当地人叫“黄丫头”,没有太大的,顶天了也就一拃,周身无鳞、黄皮长须,形似鲶鱼,又比鲶鱼鲜嫩,还没有草腥味,下锅之前用盐面儿搓去身上的黏液,掏肠抠腮拾掇干净了,搭着上清豆腐,加入米酒、葱姜,拿高汤这么一咕嘟,炖熟了撒上一把胡椒面儿,蘸着青红椒调的酱醋汁,再捣点儿蒜泥、淋点香油,味道堪称一绝。

窦占龙不在乎吃什么,吃不吃他也无所谓,往往是心不在焉,或是一筷子不动,或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划拉两口。傻哥哥则不然,虽说早已尝尽了天下美味,但他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长,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见了河海二鲜仍是迈不开腿。他抄起筷子,抓过酒壶,黄鱼配黄酒,撒开了一通招呼。傻爷这张嘴说话不利索,用来吃鱼可行,一点儿都不糟践,眨眼间鱼骨头鱼刺堆得跟小山相仿,眼瞅着盆干碗净仍嫌不饱,又要了一大碗刚蒸出锅的八宝饭,黏糊糊热腾腾,吃完了一宿都不带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