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沟渠中仰望月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在得知这句话是诗人兰波所写之前,我还以为这是心理医生对完美主义者的一种总结归类。

我并不具备文学上的天分。

我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也不够敏感,无法共情他人,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我自私自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为达成目的。

比如,从不用香水的我购置了第一瓶男士香水。

其实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合成的气息,或者说,任何有存在感的味道都让我不舒服。

我的嗅觉不够敏锐,而控制这些香水在身上留下的气味格外地难。稍微重一些,我的鼻子就会敏感到打喷嚏。

这真是一件糗事,我已经开始搜索抑制自己会因刺激而打喷嚏的方法。

对了。

这不是基因缺陷,而是幼年经常被父亲打得鼻子流血、留下的后遗症。

我找寻着恢复嗅觉的方法,也耐心地探寻着香水在衣物留香的最佳剂量——只因它能帮助我吸引小麦穗的注意力。

搜集小麦穗的喜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知道她最爱的雪糕类别是糯米糍,最喜欢的炒酸奶口味是芒果,每周六固定会和朋友去食堂吃手撕鸡干拌面,她几乎一直都在食堂用餐,最常去新食堂,吃过最多的一个菜是花胶鸡鱼粉。

我知道她的生理周期固定是二十八天,生理期的第一天上午会请假休息,她常吃布洛芬来止痛,运动细胞不发达,几乎每晚都会被舍长拖出去跑步,我知道她不想跑,但会为了朋友而坚持。

我还知道她最钟意的男香是Tom Ford的灰色香根草,最爱的女香是Bottega Veneta的幻境,我知道她膝盖稍向上的疤痕是被父亲的仇人弄出来的,我还知道她喜欢穿长裤遮盖住那些痕迹。

但我不知道能让她立刻爱上我的咒语。

让小麦穗爱上我,是一个更加、更加、更加漫长的过程。

我必须为此做出努力。

我观察着小麦穗对不同男性的反应,窥探着她曾经读过的每一本书,反复看她提到的每一个电影,截图、下载、打印她空间、微信、微博、贴吧等等所有网站的信息和发言痕迹,收集着她对不同男性衣服、仪态、气味、配饰等等等等的看法。

分析,归类,推导。

我在大量的数据中发觉,她会爱上的男性类型,和我的朋友,完全吻合。

换一句话。

我的朋友,就是她的理想类型。

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糟糕到过了好几日,我还是无法像之前那样对待我的朋友。

朋友很重要。

小麦穗也很重要。

我不想因此失去这难得可贵的友谊,更不想因此放弃小麦穗。

我猜测,朋友也是这么想。

他大约心情会更加复杂。

因为他还认定我们是共犯——

尤其是在摊牌之后。

我们的父亲曾经是同事,我们短暂地做过邻居,我们读着同样的中学、大学,现在用着同样的香水,有着同样的穿衣风格,爱上同样的人。

甚至连正在做的事情也类似,为了不动声色地给小麦穗送东西,所以给整个班的同学都购置了一模一样的补给。

醒悟之时,我的朋友将糯米滋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原本是打算递给我的,而在我说出“李穗苗”后,他的手就僵在空中。

在意识到我们将要成为竞争对手后,他第一时间失去了冷静。

我听见他骂了脏话。

这大约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是可喜可贺。

中学时期被调侃不会讲脏话,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不会反驳,也不会辩论,不会为了刻意证明自己而出口成脏。

现在说得如此顺畅,我想他一定是气疯了。

好脾气的人被气到了。

小麦穗,你肯定不会看到这一幕,但我真的想让你看到——

看到一个温柔礼貌的人为了你而变得肮脏,你会不会感到有趣?

或者,看到我这样一个肮脏的人,为了你走向干净——

你会不会感到欣慰?

我和我的朋友都需要冷静,我们在接下来的五分钟沉默后达成默契。

争论暂且放在一旁,还是先给你送东西更要紧。天气炎热,我听说了你今天要加训,猜测你那个450ml的杯子装不了能让你喝一下午的水。

小麦穗,看,你多么优秀,多么厉害。

你解决了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也成功地让我拥有了怜悯心。

你治疗了我,所以投桃报李,我这新生的怜悯也只能为你。

我会将我心脏中唯一因你而生的同情,剜下来,盛在洁白的碟子中,双手捧着,送给你。

希望你能将它珍惜地吃下去。

对了。

你们的班长不太礼貌,调侃的学姐也很不礼貌。

我想,他们会为自己的不礼貌付出应该的代价。

就像我的父亲,已经为他做过的错事付出了生命。

别害怕。

小麦穗。

你的父母不会这样,你的母亲是好人,她会长命百岁。

你的父亲也是,我从未见过这样好、这样敬业的警察。我听说了他的事迹,听说他为了拯救一个欲跳楼自杀的小孩,不做任何防护地上了十楼,听说他为此断了一条胳膊,也听说他后来还被谴责——

我钦佩他奋不顾身去救人的勇气。

——如果你的父亲不调查我的话,我想,我一定也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他。

就在为小麦穗送去慰问物资之后的晚餐时间,我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

电话彼端,我听到母亲不安的呼吸声。

良久,她才说:“你爸的案子要重审了。”

我安抚着她,问她,事情怎么回事。

她说,当初作证的老徐翻供了,承认自己在当初做了伪证。

这个关键性的证据,让我父亲的案子,成功有了他杀的可能性。

再和之前的案子一同立案、审理——

我问妈,是哪个警察负责这个案子,她知道吗?是谁主动联系她?

知道吗?

小麦穗。

我妈说出了你父亲的名字。

我真遗憾啊,你的父亲是一名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