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先生(第2/3页)

怀伤拂着须摇摇头,笑道:“此言差矣,老夫虽说没尽全力,但并无有意相让。楚溪侯的棋路变幻莫测,倒是让老夫久违地过了把瘾。”

白殊也笑着道:“先生能尽兴便好。左右我事情不多,先生哪时棋瘾又犯了,差个人到前头唤我过来便好。”

再聊过几句,白殊与谢煐便告辞离去。

张峤将两人送出松梅苑,回屋就将仆役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坐回怀伤身旁。

“先生看那白三郎如何?”

怀伤垂眸喝过水,才缓缓地道:“心性豁达,内藏锋芒。”

顿了下,又续道:“他心中有纯粹的杀意,大凶,亦大慈,是掌兵之相。”

前半句符合张峤对白殊的看法,后半句却让张峤愣住。

“他……杀意?”

怀伤平静地看他一眼:“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可就我查到的消息,他即便是天资聪颖,也没有能磨练至此等境界的历练。”张峤百思不得其解,“总不能真是梦中有奇遇吧……”

“他可不像你查到的那般简单。”怀伤点拨道,“方才我与他聊的那些,你如何想?”

张峤老实回答:“唯行遍天下,方可知天下事。”

怀伤点头:“老夫颠沛半生,见识各方风物。他却没有接不上话的时候,甚至没露过一丝疑惑。”

张峤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那殿下与他走得这般近……”

怀伤笑笑,打断他道:“殿下未必没有看出来。为君者,识人为最重。老夫扶着殿下走到这,已倾尽所有。往下的路,殿下只能自己走。你我为人臣子,可为殿下谋划,但,切不可替殿下做决定。”

张峤面色一凛,直起身子拱手:“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此时,缓步返回前院的白殊也在和谢煐谈论怀伤。

“先生如此大才,不论在朝在野,都该是名声煊赫的人,怎么……”

“先生的确曾经名扬天下。别看先生老态,其实他还不到五旬。”谢煐低声说着,“他是先帝继位那年恩科的状元,出自建康吕氏。其时吕氏在朝中为官者不少,先生中第之后时常御前行走伴驾,颇得先帝倚重。”

白殊微点下头:“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煐淡淡地续道:“今上得位有逼宫之嫌,对先帝看重的旧臣虽初时拉拢,但皇位渐稳后自是多有冷落与打压。嘉禧元年末,吕氏族人与皇后族人闹了一次大矛盾,被今上借机发落,吕氏主支三族被夷,旁支尽数流放,先生亦在流放之列。

“到嘉禧二年中,先生虽因大赦而脱罪,家人却已是尽数在这半年内逝去。自此,他抛弃姓名,只自称怀伤,辗转各处带发修行,直至偶遇张大学士。

“张大学士惜其才华,带先生入京,原是想让其教导自家子侄,但被当时已久病的太皇太后得知。太皇太后密见先生,随后便安排先生假扮宦官,入东宫教导于我。先生虽被困于东宫,却毫无怨言。谆谆之心,我实难回报。”

白殊听得有些诧异。先前他听怀伤琴曲,观怀伤棋路,都觉得对方是个平和之人,没想到前半生竟是这样的遭遇。这样的过往还能有如此心态,难怪他一手带大的谢煐并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没有因为皇帝的刻意捧杀而心性扭曲。

随既白殊又想到两年前的史更汉叛乱,以及一年半前从江南来京的乐伎李若儿。

“先生被迫离开东宫,是因为你在两年前那次叛乱里的表现?”

谢煐面色有些沉:“今上一直以为我被他养废了,但那次我为自保,不得不露出锋芒。他一得到消息就知我必是自小有高人在侧,当时东宫卫都被我带走,正方便禁军严查。

“幸好先生先一步察觉,脱身遁走。如意楼……有些复杂,我日后再与你详说。总之,先生找上如意楼,以琴师身份藏身其中。我回京之后,只能假托狎妓名义去看望于他。”

白殊侧头看过去,见谢煐面上一层郁结之色,不由得伸手点上他蹙起的眉间。

这动作一出,两人都是一愣。

不过白殊很快收回手,撑着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如今既已将先生接来奉养,你也不用再纠结此事。总归,有一同清算的那一日。”

谢煐却是想起山洞中的那一晚,最后就是这人轻轻揉着自己眉头,自己才安心地又睡过去。

他心绪有些乱,就没察觉到白殊细微的异样。方才升起的愤怒情绪也被打散,面色渐渐和缓,低低地回白殊一声“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幸好此时两人也走到岔路口。白殊道别一声便转回竹影院,谢煐则走向寝殿。

谢煐一路进到殿中,犹豫片刻,转身进了卧房。

卧房里还是昨晚的模样,扎着许多鲜亮的红绸,床上喜枕喜被收拾得齐整,只有案几上燃尽的龙凤烛已被换掉。

冯万川跟着谢煐进来,见他进到房中停站着不动,上前问道:“殿下可是想在这儿用午膳?臣让人摆上来。”

谢煐仿佛被他唤回神,却道:“这些都收了吧,我照旧宿在书房。”

说完便转身出去,走向偏殿书房。

冯万川有些莫名,猜不透太子特意回来看一眼是为了什么。却也没有太过诧异,毕竟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也很少去卧房里睡,几乎是一直宿在书房的隔间里。

一个好的总管不需要时时猜透主人心思,只要一丝不差地遵从命令既可。

冯万川没再多想,出去吩咐人将卧房里的绸花寝具都收起来,又转去小厨房让人把膳食送去偏殿。

翌日,白殊用完早饭,就有谢煐身边的小厮来问是否可以启程。

白殊抱起黑猫便要走,突然想起来谢煐说老夫人喜欢他“乖巧”……他抬手看看身上的石青道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让知雨去找出件石榴红的圆领袍换上。

上年纪的人通常都会喜欢喜庆的颜色。而且,穿红的也能衬得人精神好。

待白殊慢慢走到正殿前方的院子,谢煐已经坐在车里。他正要登车,门房突然带进来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是来传嘉禧帝口谕的,让白殊明日巳时入宫面圣。

依制,不是圣诣就无需设香案、下跪听宣。白殊躬身听了,应声“谨遵圣命”,小宦官便急急回宫覆命去,全程谢煐都没下车。

白殊没在意那口谕,招手叫过知雨吩咐两句,就坐进车中。

车子缓缓动起,白殊在平稳的车里抚着黑猫,一边笑道:“殿下不用为了牵就我坐车,我自己坐车便好,殿下骑马就是。”

“无妨。”谢煐放下手中竹简,“是让你明日巳时面圣?”

“对。”白殊露出几分嘲讽,“专程挑着你在政事堂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