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慈剑

兴许这短暂的几个时辰里有太多的新奇感受轮番堆叠,尤其,第一次经历如此心旷神怡的情汛,像沙漠中已经翻着肚皮等死的鱼儿突然被海水奔赴,冲得江恶剑难免沉沦,竟就在故作掩饰中,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呼吸意外的平缓。

抛开五年来的自身处境不说,他为藏住妹妹而时刻紧绷的那一根弦如今总算稍加松懈,以至于他胸口均匀起伏间,梦里罕见的,没再重复江寨覆灭那晚封山冻地的漫天飞雪。

竟荷风竹露,乱蝉斜阳,翠叶飘落头顶,窸窸窣窣地拼凑出与司韶令进寨后的初遇情景。

尽管,他那时也身染狼藉。

五年前。

婆娑子夜,风吹动树影伸出索命利爪,在鬼哭狼嚎中逼人窒息。

十余名遭掳的百姓佝偻身躯紧挨,大气不敢喘一口,在前方少年的引领下,一路穿过林遮树掩的狭窄密道,伴随三两声虫鸣,以及脚下碎石难以避免地“咯吱咯吱”,每一声都在心上碾出崩溃的忐忑,怕极了惊动这吃人寨中杀人不眨眼的众多恶徒。

直至耳畔嚣风骤然回转,周围视野蓦地开阔空旷,众人悉数聚于江寨后门所盘踞的飞雁峰峰顶。

月光下的脸庞扭曲,各个如惊弓之鸟,视线所及,依稀可见虎背熊腰的几名守卫影影绰绰,更险些惊叫出声。

“别怕,”领头少年回头轻轻捂住一人的嘴,悄声安抚,“他们的饭里被我下了药,现在睡得很香,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是不会醒的。”

说着,少年警觉四处张望片刻,率先走了过去。

轻手轻脚越过鼾声震天的几人,对方果真毫无察觉,少年不再犹豫,俯身蹲在怪石兀立的崖边,扯起石壁间深褐的弯曲藤条,用力扽紧,试探地来回扯动。

待确定那藤条的确结实可行,他忙朝不远处仍踌躇不敢动作的众人招了招手。

“你们一个一个的下去,山崖陡峭,定要小心攀爬。”

没办法,若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放走这些百姓,那七道严防死守的寨墙是万万不能考虑的,只有此处紧靠悬崖峭壁,看守稍微松懈。

当然也并非每回都有如此机会,只因前几日接连暴雨,这附近的寨门坍塌,眼下正在修葺,也便允了几根藤条顺下以防万一,待明早彻底修好,很快便又会堵死,藤条悉数砍碎,也再无人能下去。

好在众人尽管对悬崖心生怯意,但沦为吃人寨的俘虏更让他们透骨恐惧,便并未耽搁过久,大家硬着头皮地一个个将藤条紧绑在身上。

“江慈剑……”

这时队伍中一人眼看快轮到自己,不禁回头冲少年低唤一声。

少年一愣,抬眸时恰好云开月朗,胧光落进眼眸化为星辰,睫毛长而密,丹唇皓齿,即使不久前已分化为天乾,依旧满身气质温糯,又清澈可靠。

正如他娘亲为他所取,江水慈仁,心剑皆可渡。

江慈剑看着面前微有迟疑的同龄人,看出他应也才分化,又是个地坤,便问道:“害怕?”

对方却摇摇头,低声问:“你……不想离开吗?”

“……”闻言停顿半晌,江慈剑神色敛起,如实回答,“想。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陪我娘。”

“哦……”对方脸上难掩失落,“可是你放走我们,万一被你爹知道……”

“不必担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瞎说,这些日我们都看见了,他竟用你做饵,训练那些鬼士——”

“没关系,”不等说完,江慈剑已浅声打断他,“所以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会为难我,你快走吧。”

“……好。不过,”对方突然伸手摘下颈间佩戴的一物,“这个给你。”

“这是我自小便戴在身上的厌胜钱,都说戴着它,可以驱邪祈福,希望你和你娘,还有你即将出生的家人,都能平安顺遂。”

“且……若是日后我们有缘再见,我叫林厌,我就嫁给你。可好?”

“……”

神情愕然地看向对方,江慈剑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表白。

“这些时日真的谢谢你,若没有你,我们早就死了,”那叫林厌的少年又迅速道,“江慈剑,你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

十七年来第一次被人这般直抒心意,虽然心中并无他想,但被人喜欢的心情总是美好的,也就在心跳怦然间,江慈剑不由又多看对方几眼。

只是那叫林厌的少年这回一说完,像是也不太好意思,并未再多耽搁,转身快步追上了其他人。

徒剩江慈剑依旧面容呆滞着,掌心僵悬在半空,小心拢着那一枚好似有千金重的铜钱,上面“招财进宝”四字映出融融光泽,月光透过方正小孔,投下深邃的期望。

反反复复浅尝。

可惜,命运不谐,先一步降临的,总不会是期望,而是沉重的代价。

他在寨子里东躲西藏了整整三日。

事实哪里会如他所说的那样风轻云淡,他私自放人,江盈野知晓后震怒不已,立刻派人四处搜寻他,一旦被抓到,必然是半条命都要没了。

回想起以往招惹江盈野的下场,江慈剑下意识摸摸半月前才可活动自如的手臂,凝神屏息地藏身于一颗参天古树的枝杈间,腹内饥肠辘辘,却只敢揪几片叶子苦涩咀嚼,盼望着再挺过几日,待那人消气些回去,或许能少挨几下。

然而连这一微小的祈盼也随着突然追寻到此地的几人破灭了。

江慈剑身形颀长偏瘦,本以繁茂枝叶挡得严实,应可以避开底下虎视眈眈的扫视,却没想到的是,曦光如细沙沉入层叠翠影,袍影斑驳间,粲然长剑蓦地映进他漆黑眼眸。

寨里竟来了会使剑的新人?

他心思一紧,就算身体仍一动未动,气息却难以维持平稳。

而其他人实际也并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呼吸变化,只除了此刻正徘徊于树下的那道持剑赤影。

自上方遥遥望去,新人一身赩炽红衣,熠然姣艳地挺直而立,猛一抬头,与他仅从密叶缝隙中露出的双眸对视,韶颜傲睨,美如桃李。

被对方这猝不及防的美貌惊得心潮顿起间,江慈剑理智到底尚存些许。

当即无声地以双手合十,极为诚恳晃了两晃,目光澄澈,乞求对方不要将他藏身之地说出去。

他那时只心想,如此惊艳之人,定与其他人不同。

也确实不似常人,那少年很快便仿若没见到他一般低下头去,而后在江慈剑才松了一口气之际,长剑乍然掀起山风,赤袖翩翩飞卷。

只一刹那,江慈剑正蹲坐的粗壮树杈如泥水断裂。

风声轰隆隆灌耳,他呼吸都忘了地坠落,又一股气力自下方狠狠捶入脊背,险些捶碎他五脏六腑之余,倒得以缓冲,让他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