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知己者(第2/3页)

宋氏后代自幼受训,习拳脚、兵器、易容、刺杀等,抛却身份与意志,唯皇命是从,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迭,龙椅代代交座。天子身侧,绣衣使如影随形。

身为宋氏后人,川连亦是其中之一。

父亲领今上密令,远赴巫疆,少与妻子团圆。他便在时任绣衣使之首的祖父身边,经受万般磨砺,锻出过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里剑,只严以律己,欲为今上发挥所长。

比起兄弟姐妹,川连确实成绩斐然。

无论刺杀、监视、探听、窃取,他都完成得天衣无缝。

他一度以为,自己余生也将随先人步伐、前赴后继——直到某日,魏翀召见他,命他潜伏至二皇子魏玘身侧。

此事后果如何,川连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会保他;跟随魏玘,会受太子党羽刁难;纵使魏玘得胜、继承大统,获知绣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这个叛徒。

应下诏命的那一刻起,宋川连再无未来。

许是久有预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转眼投身于任务之中。

为接近魏玘,祖父断他左臂,饿他三日,将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回宫的魏玘撞见。

为骗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制造的虚假经历,独独用了真实的姓名与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无数假名,唯一报上真名,只是为完成欺骗。

他成了皇子随侍,尔后近侍,再是王府宿卫,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卫长之职。

但从始至终,他都洞若观火,深知自己结局已定。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蹙,旋即又松,眸光澹凉如初,打向墙里高树、月下枝影。

“这便是你拒绝郑三娘子的理由?”

川连颔首:“是。”

别有缘由、重担在身、不堪托付——这番拒绝的说辞,真切无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顿,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连对魏玘别无看法,只恪守本分。可接触愈深,他对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怀坦白,更认同其才干与志向。

执掌命途不过四字,他却亲眼目睹,魏玘何以挣开牢笼、何以辗转躬行。

尽管短暂,他也想与这样的明主同路。

于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护其安危,劝诫其言行,在末路里殚精竭虑。

可诏命难逃,他只能将魏玘近况如实回禀越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这其中,自也包括阿萝和魏玘的纠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听,始终一语未发。

晚风徜徉,推得浮云碎裂,凿开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着,前是初识的彼此,后是生疏的殿阁,游走的光阴便益发漫长。

良久,魏玘才问:“今上命你接近,是领监视之职?”

川连一怔,低下眼帘,难得漾开一缕悲。

“不是的。”他道。

“陛下命我潜入殿下身侧,对殿下……贴身守护。”

所谓天生的幸运,只是加倍的提防。

魏翀藏山纳水,是工于心计的帝王,却对子嗣知疼着热、轻怜重惜,不曾起过疑心,更未因魏玘才智过人而生易储之意。

可是,年少的魏玘频遭意外,撇开命格之说,委实不合常理。

魏翀猜测,是太子为巩固势力,对兄弟痛下毒手。正因此,他才派遣川连,既保护魏玘,也自肃王一侧侦查太子。

同样地,太子周围也潜伏着几名绣衣使。只是,太子冷漠,更依赖母族,身边近臣均受母族暗中甄选,绣衣使未能触达核心。

动向禀报越多,魏翀越是失望,痛心于太子失德,最终决定易储。

可太子行事不留痕迹,面上虽然平庸,但也无功无过,不容他寻到服众的理由。

至于此次蛊乱,魏翀不明内情,但也自绣衣使处得知,太子暗联异人、时常密谋,欲对阿萝和魏玘有所动作。

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巴元、阿萝觉察蛊情,事态定会更加严重。

“子玉!”呼唤匆匆而来。

——二人攀谈至此,阿萝已走出殿外。

川连收声,退居一旁。魏玘也不纠缠,只提步,迎上阿萝。

“状况如何?”他低声道。

阿萝颦着眉,眨动明眸,有些困惑:“陛下他……”

“他静静想了一阵,便说他知晓了,又取来物件、叫我交付与你,之后便离开了。”

物件?魏玘道:“什么物件?”

阿萝摇头,抬起小手,呈至魏玘眼前。

五指徐徐舒开,藏物水落石出——竟是一块铜制错金小符,形如长啸猛虎!

魏玘心神一凝,明了越帝意图。

他唤道:“川连。”

川连一怔,身体比心智先行:“属下在。”

魏玘抬眸,对上他,凤眼凌厉、辉光似淬,声线平稳如初:“捉拿巫族祭司一事,倘若本王托付于你,你可愿领命?”

川连闻言愕然,一时思绪纷涌。

审问暗桩时,他也在场,知那巫族祭司将于两日后抵京。依照从前行事,他本该立时遣人追查,却因当下处境尴尬,不敢擅自动作。

他从来不曾奢望,魏玘至今仍愿信他。

“属下万死不辞。”

言罢,川连抱拳作揖,旋身要走。

岂料话语率先追来——

“如果……”

川连步伐一滞,不禁回身看去。

视线所及,魏玘背月而立,面庞不落明光,纵有阿萝在旁,不减风骨峭峻、冷沉迫人。

“如果,”他道,“没有誓言牵绊,不必抹去姓名……”

“你只是你,会去做什么事?”

川连愣住,竟觉喉头喑哑,溘然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又笑了,想这问题虽不熟悉,但也并不陌生——在郑雁声表明心意的那夜,他推开了她,却也陷入类似的遐思。

他不该想的,因那是触不可及的奢望,也是难解的枷锁与樊笼。

可他确实想过:“殿下见笑了。”

“我会盘下一间酒楼,做些美食,以烟火谋生。”

“若能与三娘子相逢……我会追求她,守护她,与她儿女成群、相伴到老。”

魏玘低首,不再看他。

“知晓了。”

阿萝位处他身侧,忽见寒光一闪。

骇人的夜被撕作两半。这一半,映出分明的月,与遥对者滞怔的神色;另一半,照彻无波的眼,仿若锻铁,炼出决然万千。

剑锋划破手掌,鲜血顺腕淌落。

魏玘平静,话语掷地有声——

“江阳宋氏,知恩报德,信感阴阳,诚动天地。至今四朝有余,忠贯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今,魏氏七世二子玘,以血为证,誓告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