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蛮夷祸(第2/2页)

天真如阿萝,也清晰地发觉,那些目光意味深长,像猜忌、鄙夷,也像厌嫌。

凡是巫人所到之处,灾民神态各异,或是捂紧衣衫、谨防偷盗,或是护住粥食、藏食心切,又或是抬手掩鼻、皱紧眉头。

——更多的,则是漠然的旁观。

这一路上,除了眼神,私语声也嘈嘈切切。

因着众口纷纭、话语嗡乱,阿萝无法全听,只捉到零星的字句。

有人说,巫人趁水灾之危、大发横财;有人说,巫人冒领赈济、占大越便宜;还有人说,巫女能歌善舞,若阿萝献唱一曲,倒不吝赏她几口粥喝。

在这如浪的议论里,阿萝抿紧双唇,与族人一起,向孙府缓缓走去。

……

待阿萝离开孙府,时辰已近晌午。

她告别众人,披上越族的罗衣,经由孙家仆役护送,返回都尉府。

孙家仆役领她另择道路,再没有受过异样的眼光。连方才在孙府时,府中人也遵循礼节、如常对待巫人,与先前过街时大相径庭。

阿萝眉眼平静,心神却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自己前半日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假,孙家人的客气又源自何方。

直至回到都尉府,阿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迈入后院,瞧见一丛又一丛药草,均是避瘟煎药所需,已受细绳捆扎,分门别类地堆叠,静静躺在院内的石板路上。

一时间,她怔在原处,水湾眉微扬,泛开一丝近乎凝滞的困惑。

小厮笑面迎来:“小娘子,您回来了。”

阿萝点头,没说话。

小厮瞧出她异常,疑道:“小娘子,出什么事了?”

阿萝摇头,仍不作声。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感觉心里闷着一堵泉,本该奔流四涌,却被巨石沉沉地压住,半点也放不出来。

小厮不解,循她视线望去,还当她是为药草而不解。

“这是郑三娘子率人整理的。”他笑道,“今晨您离府后,她寻来家丁,领着府里的孩子,说是要替您分担些呢。”

阿萝闻言,心潮微微一动。

在她胸膛内的某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飘落了。

面前,小厮仍在絮叨着:“他们一行人又去收捡空场了。要不然,您还能与他们碰上。”

“听都尉说,您要煎避瘟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小人从前染过风寒,没钱寻郎中,小命都要丢了。要不是当时,一巫族游医出手相助,小人定活不到现在,哪儿还能跟您见着面。”

“这药草,您一准搬不动。就让小人帮您拿去东厨吧!”

阿萝眨眸听着,便见小厮俯身,自地上捞起药草,夹于臂下,往庖屋送去。

他的背影与她同样瘦小,像干瘪的柴火,也像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莫名地,她心里的东西又飘落了一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阿萝想不明白,只木木地跟上小厮,走入宽敞、亮堂的东厨。

药草一摞摞地搬来。小厮忙前忙后,甚至在离开前,替阿萝摆好砂锅,在灶内垒起柴火。

很快,室内只余阿萝一人。

她垂下眼帘,立于灶前,盯着砂锅的深底,不知站了多久。

“咚咚。”有人叩动门框。

阿萝回首,对上一双漆幽无波的凤眸。

魏玘半倚门边,垂臂望她,指间拎着一扎瘦长的纸包。

“回来了?”他道。

阿萝也望他,轻轻嗯了一声,便挪开视线,注视他手中的纸包。

——很眼熟,是她在何处见过?

“那是什么?”

魏玘一时不答,只靠近阿萝,将纸包放落她旁侧。

“枣泥饼。”他才回她。

不待人追问,魏玘凝视她,又道:“有学子托本王予你,道你近日劳碌,不好累坏身子。”

阿萝眨眸,凝视他,没有再出声。

二人视线相交,走过沉默的停滞,气息浅浅作响。

半晌,魏玘叹了口气。

他张开双臂,把瘦弱的少女搂入怀里。

阿萝埋首,伏在那熟悉、坚实的胸膛前,眼眶涩得发疼。

她的心越来越满了。

那东西一点一滴地飘落,源源不断地灌溉她,充盈着硕大的空洞。

此时此刻,她明白过来——那是零星的善意,夹杂在难言的恶里,如同久旱甘霖,啄开泉眼,汇成一面深不见底的湖泊。

魏玘双唇紧闭,没有作声。

他抚着阿萝,摩挲她颤栗、柔长的乌发,感到前襟愈发湿润。

经历半日的积蓄,那面湖泊终于奔涌出来。

在爱人怀里,阿萝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