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险中求(第2/3页)

“可本王抵达翼州城,方才知晓,此处境况大有不同。”

魏玘垂首,俯瞰面前人,将一枚枚褴褛、嶙峋的身影纳入眼底。

阿萝与他遥遥相隔,仍能清晰地觉察,他凤眸履冰,分明裂开一隙,内里有哀恸涌流。

可他的口吻依然沉着,冷肃如初,不露任何异常——

“翼州境内,生灵涂炭。为官者倚势挟权,玩忽职守;为民者饥肠辘辘,如蹈水火。本王亲眼所见,只觉卧不安席、如坐针毡。”

他一顿,又道:“故而今日,本王将诸位召集于此,决心给诸位一个交代。”

“其一,是要严惩恶吏。”

魏玘言罢,长指一叩,便听足音凌乱,于外围掀起。

只见五人排成一列,受绳索捆缚,口中塞有棉团,被官兵押至小丘之前。

瞧清这五人面孔,百姓霎时沸反盈天。

“是郑博稽那狗官!”

“还有刘典使、张主簿他们!”

“这是要做什么?”

阿萝也惊讶,转眸扫往魏玘,却见他眉峰不动、尽淬冷光。

再往下看,便是那五只黝黑的深坑。

她隐约辨出他意图,越发错愕,不禁按住双唇,与身旁的梁都尉对视一眼。

魏玘沉声又起,铿锵有力,宛如宣判——

“今已查实,翼州太守郑博稽,伙同典使刘氏、主簿张氏等人,侵夺义仓,中饱私囊,更于洪涝过后瞒灾不报,甚至勾结米商、哄抬粮价。”

“尤是郑博稽,非但不恤人疾苦,还以酷刑威逼,禁止百姓诉灾。”

“有此恶吏,实乃民生之痛、朝纲之耻!”

魏玘负手而立,俯瞰坑前五人,眸里燃火如剑,字句卧风眠雪。

“今时今日,本王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于我大越境内,再有官员仗势欺人,本王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其百倍讨偿!”

话音刚落,官吏上前,将五人推入坑里,便铲起沙土,埋向五人。

五人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渐被沙土填实周身,植入地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又被官吏强行按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饴。

蜂蜜清甜,引来密麻虫蚁,朝五人爬行而去。

眼看恶人惊恐失色,百姓喧嚣鼎沸,无不振臂喝彩、拍手称快。

欢呼声中,杂有梁都尉话语。

“这便是殿下的计谋。”

趁行刑时,他将所知和盘托出,与阿萝道明原委——

早在收获密信时,魏玘就发觉,翼州灾情本该由太守反馈,上奏人却是都尉梁世忠。依此看,翼州定然恶吏横行、不容乐观。

后来,他才自郑昭仪处获悉,翼州太守乃淮南郑氏博稽。

郑昭仪以叙旧之名,行胁迫之实,暗示他压下灾情,保郑博稽仕途安泰。

可事关黎民,岂容儿戏?

所以,魏玘来到翼州,先于胥吏瞩目下,冷落阿萝与孩子们,借此麻痹郑博稽眼线;又事先联络都尉,上演苦肉计,讨郑博稽欢心。

待取得郑博稽信任,他再以美酒相迎,将人灌得五迷三道,套取罪证。

一切计出万全,方有此刻情景。

阿萝听过梁都尉阐释,只觉魏玘算无遗策,远在上京帷幄之中,已决胜于翼州千里之外。

正思量间,忽见魏玘长臂一抬。

百姓得此示意,渐又安静下来,便听他再开口道——

“其二,是劾本王失察。”

魏玘敛神,收拢一身锐气,目光似水温纯,蕴有歉疚万千。

“我身为王室,当听天下疾苦、为生民立命,若早能觉察,定不令诸位受害至深。翼州局面如此,我难辞其咎、无可推脱。”

他一顿,只手撩袍,面向人海,弯曲两膝,郑重行下跪礼。

“特此……向诸位引咎责躬。”

百姓见状,无不瞠目结舌、滞怔原地。窃窃私语又如雷动,灌满整座场内。

魏玘置议论于不顾,低垂头颈,又道:“翼州受灾,今上闻而悯之,我奉旨前来,定会贩济镯免,与诸位共渡难关。”

“无论如何,请诸位再信我一次。”

他字句诚恳,脊骨弯折,将姿态放得极低,与庶民无异。

阿萝看在眼里,虽对尊卑一知半解,但也读出他谦卑,莫名鼻腔发酸。

此刻,她无比确信——他仍是倨傲的雄狮,锋镝锐不可当,身怀乾坤山河,不曾改变分毫。

百姓未尝受过礼遇,不禁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忽听咚的一声,有鹤发老翁率先跪下,便见众人如梦初醒,跪倒茫茫一片。

那老翁乃翼州城乡贤,德高望重,为众人表率。

他开口道:“肃王殿下,水旱之沴、恶吏之害,非因殿下而起,不该苛责殿下。今上牵挂我等草民,又有殿下贤明如此,想必家乡也重建有日。”

“若殿下不起,我等亦长跪不起,随殿下甘苦与共。”

魏玘一怔,适才起身,走下丘坡,绕开那受刑五人,将老翁搀扶起来。

“便依先生。”他道,“万不敢辱诸位所托。”

至此,众百姓才林立起来,再望魏玘时,眼里多了一层敬仰。

阿萝抿紧双唇,看魏玘将老人送回人群,原以为今日诸事尘埃落定,却不料他身躯再折,重回高丘之上,又与众人相对。

魏玘立身,神情平静,观览百姓,开口道——

“其三,是罚本王违例。”

“依我大越法度,未上公堂,不动刑罚。今日,本王处置郑、刘、张等五人,乃动用私刑,违背越律,当领笞刑二十。”

“法不可违,刑故无小[1]。还望众位引以为戒。”

末了,他沉息,道:“行刑。”

阿萝心口一跳,便见魏玘转过身去,不禁抿紧双唇。

有朱衣官吏持长条竹板,来到魏玘身后,手臂高抬,眼看要打向他背脊。

“且慢!”

梁都尉忽然喝止。

众人目光投来,看他皱眉不忍道:“殿下心系翼州百姓,何罪之有?殿下乃皇子之身,属越刑八议,自当免于刑罚。”

百姓听罢,纷纷出言赞同。内场沸腾,俱是求情、开恩之声。

魏玘头也未回:“不可徇私。”

“如为本王释法行私,自有人援私以为公[2]。”

语毕,他递目,官吏当即会意。

“啪!”

阿萝的泪水霎时乱涌。

不仅是她,许多妇孺、老人也面露悲切,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啪!”

“啪!”

竹板高起,迅速又落,抽往魏玘的脊梁,狠辣地打他。

他黑袍染血,仍缄默无声,不作半点痛呼。

阿萝的身子颤得厉害。

她肺脏发疼,似被人紧紧攥住,榨干最后一丝气息。

是了,她仍倾慕他、在意他——昨夜,今日,都无法掩饰,更无可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