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万里凝(九) ◇

◎回京◎

万里凝(九)

三日之后, 宋昶的第三封密诏也送到了周檀手中。

楚霖被燕覆快马从西境大营请来,看过诏书之后便知事情轻重,决定调兵随周檀尽快回京。

曲悠默默想着,从前她还劝过楚霖不要轻易插手汴都之乱, 可得了宋昶密诏之后, 此行根本难以推辞。

临行之前, 燕覆和俆植还与周檀夫妇密谈了一次。

楚霖回京护的是宋昶, 他在汴都未必安全,眼见德帝病情愈重, 不知哪日,周檀手中的遗诏就会派上效用。

在此之前,他们会让士兵装扮成商队模样去往汴都,为宫变做准备。

王怡然得知曲悠要走, 哭了几回——鄀州离汴都太远,今后再想相见,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何元恺在一侧安慰她,道只要他升任,还是有机会到汴都去拜会的。

这次他们走得急,带的东西甚至不如来时多, 为了不打草惊蛇, 还特意挑了深夜出城。曲悠撩开马车帘子回头看向灯火点点的鄀州,心中感慨万千。

周檀静默地坐在她的身侧,没有再看一眼。

“来时风轻云淡,去日万里愁云。”他低低地说, “我本以为, 这一日不会来得这么早。”

帘外有灯火一晃而过, 曲悠放下手, 心中想着。

原来不止她一人贪恋着这忘却烦忧的日子。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

匡扶朝纲,让它不至落入残暴君主的手中,是为天下计。

削花变法,更正顾之言曾经法令中遗留下来的错漏,是为万民计。

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在世,便注定承担着不同寻常的使命。她目观良久,历史上下五千年,世道颠簸不安,却总是有人甘之如饴地筚路蓝缕。

为什么而追求?为何事而甘愿?

殉道者献出躯体和灵魂,不正是为了这“道”吗?

周檀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手。

曲悠心想,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人。

她非学痴,当初完全不能理解为何导师沉醉地研究着虚拟的历史人物,宁愿终身不嫁,与遥远的“他”为伴。

她非尼采笔下的“超人”,虽然欣赏一心做桥的殉道者,可即使是在京郊山上与周檀交心之时,她的感情也只是钦佩——她深深理解,却总觉得自己不能做到。

一年来,周檀曾与她秉烛夜谈,他说,新婚当日她第一次见他之时,他便在梦里有所感应,似乎是冥冥之中有神在指引,让他意识到自己得遇知音。

可是真正生思慕之情时,大概是在她御街击鼓之后。

曲悠曾经反复问过自己,她并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为什么要替她们鸣冤,她已经回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心情,只含糊记得,在芳心阁中看过芷菱蘸水写字之时,她就下定了决心。

或许比那更早,在谷香卉从樊楼中坠下时,她便已不能置身事外。

周檀在深夜当中爱惜地拂过她的面庞,对她说:“你并不平凡,至少……听见了黑暗当中的哭声。”

想到这里,曲悠终于笑了起来。

倘若她是周檀,在此情形之下,也会义无反顾地回到汴都,就如同她是曲悠,好奇历史的真相、不能割舍黑暗中的哭声,所以即使贪恋鄀州安宁,也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他们握着手,在静默的春夜,浩浩荡荡地奔赴自己心中的“道”,又恰好同道,或许,也能算得上一种抵死浪漫。

*

太子妃受惊病倒,已经足有四日不曾出现在他眼前了。

宋世琰在烛火之前按了按眉心,忽而听见进门的幕僚道:“小周大人回了汴都。”

“什么?”他放下书简,微有惊诧,“父皇的密诏,居然给了周檀?”

宋昶病重,可没到无知无觉的程度,他的手虽然伸得进汴都大内,却不敢妄动。

譬如他只知德帝连发三封密诏,却不知这密诏去往了何处。

宋世琰站了起来,思量着自语道:“顾之言的学生,三榜状元郎,燃烛案没有清掉的钉子,刑部玉面修罗,一手扳倒傅庆年的人物……”

幕僚听见一声棋子落地的清脆声响,原是宋世琰想得出神,宽阔袖口扫乱了一侧棋盘上的残局,将棋子拂到了地上。

“依照父皇的性子,这几件事,哪怕只是沾染了一件,他都不该留下人的性命。”宋世琰低垂着眼睛,不知在对他还是对自己说,“我本以为他不杀人、只是远逐出汴都,是为了防我,可在这样的时候,他最信任的人,怎么会是周檀?”

幕僚没说话,他应该一时也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景安,你明日就去查上一查,周檀那临安早亡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来路。”太子回过了神,皱着眉吩咐,“我只知道,他母亲好像出身于金陵世家,可若只是如此……”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道:“他如今进宫了么?”

幕僚回答:“小周大人身侧有楚老将军的兵,咱们的人动不了他,进城以后,他便直奔大内去了,此刻想必已经见到了陛下。”

宋世琰倒没有慌乱,他修长手指把玩着一个沉重的鎏金镶玉扳指,轻蔑地笑了一声:“见到又如何,楚霖这么多年来除了打仗什么都不关心,汴都大营早已是孤的心腹,他守不住皇城的。”

幕僚道:“殿下谋划多年,自然不是这几个人破坏得了的。”

宋世琰却突然问:“周檀的夫人跟着他回来了吗?”

幕僚不解其意,还是答道:“自然,小周大人进京只带了夫人和一个侍卫,内宅的人都留在鄀州了,想必是对汴都的情形心里没底。”

“他们二人若是情浓,周檀就不可能让夫人跟着回来,”宋世琰了然,胸有成竹地道,“想必是她自己也忧虑汴都的亲人罢——周檀是孤家寡人,她可不是。”

太子说起曲悠,幕僚倒是想起了一事:“春娘子入府之后,春风化雨楼便关门歇业了,我们的人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高氏姑娘的踪影……汴河下游前几日捞到了一具坏了脸的女尸,瞧身段倒像,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便暂时没来回话。”

“高则那个女儿虽然有点意思,但是太刚太硬,活不了多久。”宋世琰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主意一般道,“孤现在另有一桩事情……你告诉宋祈,让他带一队人去,将曲府给围了。”

幕僚错愕道:“曲府?”

太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去罢。”

见他不想解释,幕僚也不敢再多问,临出门时,他嗅到了一股幽静的梅花香气。

幕僚立刻侧身躲到了门口的屏风之后,等叶流春进了门,才低哑地问了一声,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