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花落去(八) ◇

◎对弈◎

花落去(八)

不过次日, 艾老板就找到了藏身北街的刘氏婢女蓁儿,秘密地将她送去了刑部,曲悠签到之后直奔书斋,周檀已经审完了人, 面色凝重地瞧着手中的供状, 见她推门进来, 便递了过来。

曲悠接过细看, 蓁儿是刘氏的陪嫁侍女,自少时便随她左右, 情谊深厚。供状中详细记录了刘怜兮自结识杜高峻一直到身死的种种,看得她心中颤抖。

说来也巧,刘怜兮初遇杜高峻恰是在与她和高云月结缘的捶丸会上,那杜高峻是情场高手, 三言两语便哄得刘怜兮芳心暗许。

回家之后她才知这人原是汴都闻名的花花太岁,素日流连花街柳巷, 声名极坏,难说亲事,本决意断了来往,谁知不久后她同母亲上岫青寺拜佛之时, 竟路遇匪类, 幸而杜高峻带着家丁十数神兵天降,才救下二人。

蓁儿言语中愤恨之意与她此时看供状时心情相仿,第一时间便猜测这匪类是杜高峻使的伎俩,奈何苦无证据, 且恰恰就是那么巧, 杜高峻救下刘怜兮时, 被途径的另外一家女眷瞧到了。

流言四起, 刘家实在无法,只得松口许婚,任凭刘怜兮心中推拒,到底还是嫁了过去。新婚直至回门时都尚算安好,可杜高峻终究藏不了多久,借着要纳她身侧婢女之名大闹了一场,从此刘怜兮在杜家举步维艰,彻底坠入深渊。

蓁儿为护小姐,自甘破相,才在她身边安稳地待了下去,杜高峻对刘怜兮有过一时新鲜的真情,但很快恢复原状,不仅纳了通房十余人,更是对她非打即骂。

刘怜兮不甘如此,私下查到了真相——杜高峻的父亲杜辉身为左谏议大夫,极重官声,不满杜高峻败坏声名,便要他娶一家世清白、声名良好,又软弱可欺的女子为正妻,杜高峻在捶丸会上遇见了她,当即便将她作为了合适人选。

知晓此事后,刘怜兮便假意迎合,私下搜集这父子二人的罪证,打算将他们一齐告倒,她具体找到了了什么,蓁儿并不是很清楚,只知半年前她所行之事被杜家父子发现,险些丧命,逼迫至此,她才隐约向刘母求助。

可刘母并不懂她的艰难处境,只好先劝她忍气吞声。

据蓁儿所言,刘怜兮得知无法依靠娘家之后,便下了决心——拼着声名和前程不要,她也要拉着杜家一同入地狱。

她决意杀夫后自尽。

此事极为隐秘,只有蓁儿一人知晓,连毒药都是她所备,她本计划在杜高峻身死之后为小姐抵命,奈何二人决定下手的当天晚上,杜高峻喝多了酒,一手将含毒的醒酒汤打翻在了地上。

蓁儿只得再去准备,待她回房时,二人已不在房中。

当日有雨,雷电之间她只看见杜高峻举着棍子穿过长廊,刘怜兮跌跌撞撞地逃入雨幕。她吓得不清,潜入后院的莲池躲避,不多时便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头顶的木桥,又过了一两个时辰,便传来护院的惊呼,说夫人落井了。

她从莲池下的活水逃出了府,辗转听闻发现尸体的护院和当日廊上守夜的婢女皆死于非命,杜高峻派了人前来找她,她将脸一抹,躲入了北街的乞丐群中,直至被艾老板发现。

曲悠看完了诉状,抬头看向周檀——周檀手中正在摩挲着一个木盒子,见她目光转来,便打开了手中的盒子,盒中有一把微有磨损的钥匙。

“这是什么?”曲悠问。

“仵作验尸之后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周檀回答,“刘氏虽然颈间有勒痕,但却是溺水而亡的,这样东西……是从她体内取出的,她在溺水之前,吞下了这把钥匙。”

临死之前也不顾一切要保护的东西,定然十分重要,只是不知她要守护的是何秘密。

周檀放下手中的盒子,手指从供状上划过,问:“这婢女所言,意指是杜高峻虐|杀了刘氏,但我却不能将供状呈上。”

曲悠略一思索,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感觉自己舌尖微苦,说话亦有些艰难:“大胤刑律四卷所载,杀妻者入狱流放,谋夫者凌迟枭首。这供状若呈上去,那杜高峻至多落一个如彭越一般的下场,刘氏却要祸及家人。”

“我还记得梁鞍临死前你对他说的话,你说,非他无罪,是法不公。”周檀按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倦地对她说,“如今你身在刑部,若你修法,该当如何?”

曲悠不假思索:“他们在这世上,已有了越出旁人千百倍的方便,无凭不过伸冤,便要以命相抵,怜兮虽为弱女子,也不曾屈服,想尽办法自救,最终还是雨打风吹去……律法应保护弱者。”

周檀手指一僵:“法本无情,我以为你想要的不过是公平,如何能谈及保护?”

曲悠道:“无视差别的公平,是对弱者的二次戕害。”

说完这句,曲悠顿时觉得有些过火,但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沉默。世界女性主义发展多年,也未真正将差别平等落到实处,她与一千年前的古人大论此事,想来真是带着一点荒谬的可笑。

她这么想着,再次低头去看状纸,心中忽而浮现了一些疑惑,周檀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书斋之外传来叩门声响,曲悠上前去开门,看见贺三恭敬地立在门外,见她在此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人……”

周檀道:“说罢。”

贺三道:“傅大相公请您过府一叙,闲坐论棋。”

他说完便微躬退下了,先前在府中一次,此番在书斋又有一次,两处都是周檀的私密处所,这侍卫两番撞见曲悠男装在此,还保不齐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此时她没有细想的心思,周檀拂了拂自己的衣袖,冲她露出一个笑容,笑意未曾入眼,浅淡微凉。

他伸手将那把装了钥匙的盒子塞到了曲悠手中,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你收好此物,全当它不曾出现,谁问都不要提起,回府去罢,近些日子不要再来刑部。若是……我上次留给你的东西,你应当还没丢。”

他说完便施然出了书斋,剩下曲悠独自坐在原地,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简易木盒,忽地想起了什么,将它放进怀中揣好,便推门走了出去。

秋日天气微凉,有落叶在庭中积了浅浅一层,她穿着男子官靴于其上走过,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

周檀由一个垂着头的婢女引入内室时,傅庆年正在窗前下棋。

暮色四合,他身侧的窗纸被夕阳染成一片浅金色,熏香冉冉,婢女告退下去,室内一片静谧。

傅庆年年过半百,依旧精神矍铄,他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周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霄白,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