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故人

阿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带起了一阵风来,不管不顾地又要往里进,被徐明及时拦了下来:“景小将军,你身上带着寒气,当心侵扰了陛下。”

“无妨,让他进来吧,”皇上靠着卧榻笑道,“好久没见这小子了,倒真有些想。”

尽管如此,阿恒还是先解了带着寒气的披风交到徐明手里,这才探头进了暖阁,在屋子正中单膝跪下问安。

皇上挥手赐座,徐明一进来便吩咐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往地龙里添红罗炭,又接过皇上手里的手炉换了个新的,只道是外头起了风,恐怕一会就要降下雪来了。

阿恒逮着个空隙便隔空冲我挤眉弄眼,我怕在陛下面前被瞧出端倪来,特意没搭理,不想他竟变本加厉,搬着凳子坐到了我身边来。

这下就是想不注意也难了,陛下着意看了这边一眼,笑问:“你这是干嘛?”

阿恒道:“好久不见,有点想了。”

“想朕?”

阿恒直言道:“想玉哥儿。”

我一口气没上来,埋头猛地咳起来。

阿恒赶紧上前帮我顺背,陛下却笑了:“你倒是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您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刚想阻拦,却被阿恒反过来压下了,“您让我先去见姑姑,不就是想让姑姑先敲打我一番嘛。”

陛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姑姑跟你说什么了?”

“就一句,”阿恒道,“说真话。”

皇上开怀大笑,点点阿恒,“说的没错,朕想听的就是真话,方才小书在这儿拼了命地袒护你,朕还想多逗逗他呢,没成想你来的这么快。”

我登时一脑门细汗,一方面吃惊于方才那些对话竟全都是试探,另一方面却也后怕,如今陛下看似羸弱地蛰居宫中,却对一个偏远镇子上的事了如指掌,我苟且偷生这几年当真是走运还是他早就知道,只是换了个地方囚禁着我罢了。

“这宫里肯跟朕说真话的人当真是不多了,你便陪朕说说真话吧,”皇上看着阿恒道:“先说说去年冬天你被围困在濛池的事。”

阿恒和我相视一愣,都没料到他先问的竟是这件事。

阿恒刚刚松散的手慢慢回握起来,在膝上攥成了拳,“从去年年初开始,突厥开始骚扰咱们边境一些镇子,阿格查、郡色波,夔斤城等都被抢掠过,他们来势汹汹,抢完就进荒漠,我们一时拿他们没办法。九月,我们的主帅杨鸿飞一意孤行要扩大防线,将队伍分散成各支小队分守各方。当时我率领的玄甲营负责的便是濛池。十月初八,突厥突然大举来袭,以多出我们十倍的兵力将我们围困于濛池荒漠之中。十月十三,我们粮草断绝,一直到十月二十九天宝军来援,期间突厥发动了大大小小数十次围攻,但一直不曾攻破,他们不得已改换了策略,势要把我们围困到死。玄甲营从最开始的一千人,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二百人,其中有一半的人不是战死,而是被活活饿死的!而杨鸿飞,杨鸿飞他二十一天里一次增援也没有,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活着’?”

尽管在白水城已经听阿恒写说过一次了,可再次听来依旧遍体生寒。阿恒这次说的都是冰凉的数字,每一个数字之后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皇上沉默了良久才又问道:“那个杨鸿飞是如何当上主帅的?”

“他是大皇子的表舅,”阿恒直言道,“战事没起之前不过是青州一个校尉,打退过几个水匪,却被当做丰功伟绩一路保举当上了三军主帅,想来都荒唐。”

“阿恒。”我把手覆在阿恒冰冷的拳头上攥了攥,既是安抚,又借机打断他。三军主帅向来都是陛下亲自任命,阿恒这里说的荒唐,实际上已经将陛下包含在内了。

“你对朕有怨气,朕能理解,”皇上指尖轻点着手炉盖点了点头,“那个杨鸿飞事后怎么处置的?”

“他是主帅,谁动的了他,向上递送的战报都是喜讯,防住了突厥的进犯,歼敌一万人,自损八百人,”阿恒提唇轻笑了下,“八百人,谁会在意?”

锦榻之上的帝王半晌后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随之又问道:“那你私自离营,突然出现在白水城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叫他回来的,”我拉住阿恒赶紧道,没有指令私自离营是军中大过,他还想再回去就不能背上这个罪过,这会儿也顾不得真话假话了,直接道:“我自认势单力薄,无力护四皇子周全,所以才写信求助阿恒,让他回来帮我的。”

皇上一道目光直直对着阿恒,“是这样吗?”

阿恒看了看我,我心里明白,他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至于当着陛下的面坐实了我的欺君之罪,只好点了点头:“是。”

我刚松下一口气,便见阿恒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庭中单膝跪下,“今日我也正想向陛下讨份旨意,请陛下准我卸下职务,我不想再回漠北了。”

我心头一梗,险些再闷出一口老血来。

皇上眯眼打量阿恒:“你要做逃兵?”

“玄甲营在我带领下折损过半,已经不成气候,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件事你爹知道吗?”

“我跟他说过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差点拿枪削了你的脑袋……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笑了,“那朕也不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让景行止来找朕,他若是同意你不回去了,朕到时再准你。”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徐明这时从外间的小太监手里接了个碗进来,上前道:“陛下,该吃药了。”

我皱了皱眉:“陛下病了?”

“一点风寒,不妨事。”皇上接过药碗搅了搅黑稠的汤汁,又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看着阿恒道:“今日说的够多了,朕也乏了,你先退下吧。”

又看了看我:“至于你……”

我从凳子上起来跪下,听候发落。

“陛下……”阿恒急忙道,还没开口,却被陛下抬手压下,“当年俞英出事时你还小,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按理说不该再牵连到你头上。不过……”

徐明突然从外间进来,回禀道:“陛下,阿福叔求见。”

陛下难得地愣了一下,片刻后点了点阿恒,“你啊,真知道怎么要挟朕。”

阿恒挑唇一笑:“臣不敢。”

陛下摆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外间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精神还算矍铄,慈眉善目,刚要行礼便被免了,“阿翁不必多礼,老相爷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吃了药也不见好,估计等开了春天暖和一点了能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