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天子

这一声“你来了”让我心里狠狠抽动了下。

曾几何时,这位帝王也是我除了爹爹和娘亲以外最信任的人,他身为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对我却总是宽厚容忍。我住在宫里那段时间大大小小也闯了不少祸,可每次见到他,在御花园、在陈皇后宫里、在这间暖阁,他总是冲我伸出一只手来,笑着道:“小书,你来了。”

彼时正值盛年的帝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哪次高兴了还会把我抱上膝头逗弄上一番,可这次我却从那声音里听出了恍似迟暮的靡靡之态。

“平身吧。”里头轻声道。

我站起来退至一旁,听见明黄帐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继续说话。

大的道:“你接着说,你跟着小书在一个小山村里靠打猎为生?”

小的的声音稍弱,小心翼翼回道:“我也是这两年刚学会的打猎,之前都是玉哥儿上山采药养活我们。”

“你说你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如今跟着来了,那弟弟呢?”

我心里猛地往上提了提,好在大狗子还记得我跟他们说过的,只道:“他跟我们分开了,没跟我们在一起。”

对方沉默了片刻,好在没继续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么大了,有名字了吗?”

“大……”大狗子磕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才道:“柳正则,我叫柳正则。”

“正则……”低而缓的声音轻念了几遍,像是品鉴了一番,“名字不错,是小书起的吧?”

随后又接着道:“不过你不姓柳,姓李,以后还是叫李正则吧。”

我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问我便认定大狗子的身份了。

可转瞬又明白,是啊,这世上哪有爹爹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的,那些在路上想方设法阻挠我们的人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其实根本无需在我跟老头身上费什么功夫,只要大狗子来到御前了,一切便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隔着帐子我看见皇上把大狗子带到身边,拉着大狗子的手拍了拍,“小书跟你说过你的身份了吧?知道该怎么称呼朕吗?”

我在一片静默中提着一口气,既担心当初没跟大狗子说明白,又担心皇上等得久了起了怒,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大狗子很小声地唤了一声:“爹爹。”

他忽然笑了,笑声爽朗,认真指正大狗子:“不是爹爹,是父皇。你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是朕的儿子,是咱们大周朝的四皇子,知道吗?”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无比怀念他的笑声,他当年也是这么拉着我,在棋盘上指正我:“下错了,第一步便错了,急功近利,便是把所有的想法、欲望赤裸裸地摆在敌人面前,别人稍微一点诱饵你就把持不住,太危险了。”

当年的我在他面前估计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吧,一眼就看得透,一点点拙劣的小心思也暴露无遗。而这位帝王的心思,从来就没人真正读懂过。

“来,让徐明带着你,去后宫转转,”皇上把大狗子交到自己的贴身太监手里,“先去见过皇后,再去见见各宫娘娘,至于你那些兄弟们……罢了,他们有些已经分封了府邸出宫去了,来日方长,日后再慢慢见吧。”

大狗子由徐明领着出去了,临走还在频频看我,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才罢休。

“小书,来,进来说话。”明黄帐子里接着传出声来。

我从门外收回视线,已有小太监撩起那扇帐子,我屏气凝神,举步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险些迈不开步子。

暖阁里的帝王斜靠着锦榻坐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只绣着双龙吐珠的明黄靴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这些年的变化。”一道声音自前方传来,我抬了抬头,看见那只看似羸弱的手里捧着一只錾龙纹的铜手炉,再往上,越过龙袍看见一副瘦削的下巴,就此打住,不敢再看下去了。

“高了,也瘦了,朕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皇上往前倾了倾身子,“方才能说,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陛下泽蔽之下,食可果腹,衣可蔽体,算不上苦。”

“听到你的消息朕当真是吓了一跳。”一根手指轻轻点着炉盖,“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一夜之间带着朕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朕也找了亲卫搜寻过你们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没想到你却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这便是要论罪了,我在冰凉的地砖上跪下来:“罪民自知死罪难逃,所以当初才连夜逃窜出京。四皇子是我在路上捡的,当时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人才带在身边抚养,导致陛下骨肉分离十数载,实属罪该万死。”

“你既不知其身份,又何必带个累赘在身边呢?”

我低头苦笑,我当年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偏偏要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说一句只是善心发作只怕也没人会信。可我若是说我早就认出了大狗子的身份,这么些年便成了蓄意欺君,也是死路一条。

我轻声道:“我只是把他当成我那个未出世的弟弟了。”

当年陈皇后有孕,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可以说是一天天数着日子看着陈皇后的肚子大起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喜欢,当年陛下还许我以后小皇子出世了便让他唤我一声哥哥,没成想他真的跟着我叫了我这么些年的哥哥。

皇上接着问:“那你又是何时知晓他的身份的?”

“后来,我在柳铺遇到了林琼林将军,”我慢慢道,“不过当时林将军也是隐瞒了身份的,直到日积月累中我发现了林将军对大狗子多有关照,后来又坐实了林将军的身份,这才确认了大狗子的身份。”

皇上轻笑:“是通过阿恒坐实的吧。”

我心里一惊,转瞬也明白阿恒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只能尽可能地弱化阿恒的存在:“是通过一块黄绢,那黄绢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是当年包着四皇子的那块襁褓。”

老头有陈皇后懿旨,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懿旨行事,我这会儿也只好把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届时再由他来解释起因结果。

不过皇上这会儿却又好像对阿恒来了兴趣,偏又要提起他:“这些年阿恒干的不错,替朕镇守漠北,是边关将士口中赫赫有名的少将军。朕听说这次就是他第一个赶过去的,奇怪,朕明明传旨是给的景行止,他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我低垂眉目:“可能是……景将军派他先去打头阵的吧。”

一只手在手炉边缘摩挲着似是斟酌了片刻,半晌才抬手像是要拉我:“起来,到朕身边来,几年不见,怎么生疏成这样。”

这一起起得急了,身上的伤口隐痛,腿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衣袍盖着,我自以为旁人看不出来,却听见面前之人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自打消息传到京城,大皇子、二皇子府上的人都已经去过了,朕知道你吃了些苦头,也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毕竟他们是君,你是臣,你有委屈朕来帮你平,不必假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