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月尽白头

出了二月天已经大暖,几场春雨过后,气温更是噌噌地往上升,随着温度一起升上来的,还有漫山遍野的柳絮。

三月三,柳絮翻,得益于牛角山这块肥田沃土,孕育了较之别处更多的花草林木,一到正午阳光浓烈的时候整个柳铺镇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絮海,宛如大雪纷飞,遮天蔽日。

大狗子他们对一切有反常态的现象都持兴奋态度,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狼狗,在院子里东窜西跑,去踩那些落在地上聚成大团的绒球,甚至还妄想用柳絮堆一个雪人,终是以失败告终

我对这种快乐则无福消受。

每年到这时候我就像渡劫似的,那些四处翻飞的柳絮无孔不入,单是看一眼我就浑身难受。嗓子眼里像卡了千万根头发,明明肿的严重,却又痒得厉害,恨不能伸只手进去把五脏六腑都挠一遍。

所以逢此佳时,我就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窗尚且不敢开,一日三顿饭菜都是二狗子给我开条小缝送进来。

春光无限,却被一扇门隔绝在外,我听着大狗子他们在外面的欢声笑语,心里头越发烦躁。

此时此刻只有数钱能让我快乐了。

闲来无事我把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都找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几个铜板,几块碎银子,几厘几两全都了然于心。

忽然听见院门轻扣,紧接着是吱呀一声的开门声,随后便传来几个孩子难掩兴奋的声音:“阿恒哥哥!”

外头果不其然响起阿恒的声音,“想没想我?”

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想!”

“前几天教你们的功夫都会了吗?”

“会了!”

大狗子又补充道:“前天幺蛋他们又来找茬,我们用你教的办法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干的不错,奖励你们吃糖酥饼。”

孩子们欢呼一声,嬉笑声渐行渐远,估计是瓜分糖酥饼去了。

这帮小崽子,有奶就是娘,跟幺蛋打架的事他们连我都没告诉,结果阿恒一来就去邀功请赏了。

我站在窗边细细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才回身,按捺下心里那点怅然若失,人家是来教孩子功夫的,我跟着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刚一坐下窗外立时传来“笃笃”两声轻响,我登时一激灵,站起来之后却又清醒过来,反倒放轻了手脚不弄出动静来了。

过了一会儿窗子又被敲了两声,阿恒的声音隔窗传来:“玉哥儿,你在吗?”

我又等了片刻才搭理他,故作刚睡醒的惺忪样子懒洋洋回道:“谁啊?”

“我,阿恒,”窗外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你刚在睡觉吗?”

“嗯,”我面不改色地撒谎,“小憩了一会儿。”

“啊?那你睡好了吗?要不你先睡,我过会儿再来找你。”

我轻提了提唇角,“醒都醒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阿恒声音渐小,“我怕你一个人无聊,过来陪你说会儿话。”

“我才不无聊,”我将方才数钱数到生无可恋的样子完全抛之脑后,“我忙着呢。”

“好好好,你不无聊,”阿恒语气里笑意明显,“是我无聊,你陪我聊会儿天,好不好?”

我没忍住也笑了,“这还差不多。”

阿恒背靠着窗子站着,在窗纸上印下一个人形的轮廓。我搬了张凳子到窗台边坐下来,对着那个轮廓问道:“三个孩子呢?”

阿恒道:“我让他们先绕着村子跑上一圈,活动开筋骨才好继续干别的。”

“你真觉得他们能学有所成?”

阿恒沉默了一小下才道:“学功夫这件事也得因人而异,讲究一个天赋。大狗子是他们几个里面天赋最高的,底子也不差,学东西也快,将来即便当不了武功盖世的大侠,遇事自保总是不成问题的。”

我点点头:“这孩子从小就容易冲动,我就怕他在外头闯了祸被人抓住打死。”

阿恒低声笑了笑,接着道:“二狗子和小莺儿就有些资质平平了。二狗子是不上心,我看得出来他心思不在这里,练着练着就开始走神,我估计他很大程度是被大狗子一腔热血忽悠来的。小莺儿嘛,还太小了,细胳膊细腿儿的我也不敢过分折腾,就当带着她玩儿了。”

“一天天又是糖酥饼,又是杏仁糕,又是果子汁的,给我我也愿意跟着你玩儿。”

阿恒轻笑出声:“那你倒是出来啊,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都给你弄来。”

我一本正经问:“那阿恒大侠看我资质如何,将来有没有成为武林盟主的潜力?”

阿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加以苦练时日,将来定能一飞冲天,独步武林。”

“你个大忽悠!”

我俩隔着扇窗子一起笑起来,晃得窗框颤颤悠悠,窗纸哗哗作响。阿恒可能是怕把我这岌岌可危的窗子给我笑塌了,退出去些许,等笑够了才又贴上来,在窗框上敲了敲,“你往后退退。”

“干嘛?”

“你就退一下。”阿恒软下语气,“乖,听话。”

我险些又被气笑了,从来都是我哄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但还是往后退了退,擎等着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那扇隔绝光与暗的窗子被推开了些许,窗外的阳光在久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划下一道分明的界限。但很快又重归黑暗,只余我眼前一片刺白,好久才适应过来。

这才看见窗前的桌子上留了一个小布袋。

“柳絮没飘进去吧?”阿恒试探着问,“你还好吧?”

“还好……”我慢慢挪到窗前,打开那个小布袋,从里面倒出了一把梅子干来,“这是……”

“加了甘草腌渍的梅肉,我跑遍了镇子才买到的,”阿恒把头靠在窗框上,轻声道:“小时候我嗓子疼又不爱吃药,阿娘就让我含着它,就是不知道对你这种嗓子疼有没有用。”

我从小布袋里捻了片梅肉出来扔进嘴里,甘草的辛甜混着梅子的清香在舌尖化开,嗓子里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好像真的缓解了不少。

“玉哥儿,我再问你个事儿吧?”

“嗯?”我顶着腮帮子仔细咂么那一点梅子清香。

“我那块玉佩……”阿恒小声道,“你还带在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