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悲伤得想要抹掉过去(第4/6页)

皮特从记忆血清带来的恍惚中恢复后,性格中尖锐、刻薄的部分也苏醒过来一些,虽然没有全部回来。只不过后来我再也没联系过他。我对他已没有了恨意,可也不代表我喜欢他。

“他在密尔沃基,”马修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什么机关工作。”卡拉的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她手中还抱着从桑娜腿上拿下的骨灰盒,“我觉得他这样挺好。”“我一直以为他会加入边界地带的GD反叛者组织呢。”齐克道,“反正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只能去那儿了。”“他现在变了。”卡拉耸耸肩道。

边界地带仍然有GD反叛者,他们还是坚信只有用暴力才能实现我们所需要的改变。我则倾向于用非暴力的手段实现改变。我想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暴力已经够多了,我仍然带着这些暴力的痕迹,承载它的不是我皮肤上的伤疤,而是总在我最不希望的时候涌现出的那些记忆——父亲的拳头抡向我的下巴,开枪处死艾瑞克,我家老屋对面的街道上遍地的无私者尸体。

我们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着索道的方向走去。派别制度早已消失,可城市的这一片区域的前无畏派成员比任何地方都要多,辨认他们并不需要凭借衣服的颜色——如今他们的衣服总是炫目得很——而是因为这里的人脸上还是穿着孔,身上还是文着文身。人行道上偶有几个人跟着我们游荡,大多数人仍在工作——按照芝加哥城的规定,所有有工作能力的人都必须参加工作。

在我们前方,汉考克大楼挺立着,直插云霄,大楼下宽上窄。黑色的横梁一道连一道直至楼顶,交错着,牢固紧密,延伸着。我真是好久没这么靠近它了。

我们走进大厅,地板擦得很亮,闪闪发光,四面墙上画着鲜艳的无畏派涂鸦,大概是这座楼以前的居民画下的,留下作为念想。这里是无畏派的地盘,因为无畏者爱着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高度,也因为它的落寞。无畏派喜欢让寂静无声的地方变得嘈杂,这也是我喜欢他们的一点。

齐克伸出食指按下电梯的按钮,我们蜂拥进去,卡拉按下“100层”的按钮。

电梯开始启动,我闭上了眼睛,随着电梯上升起来。我几乎能看到脚下越拉越长的空间,那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而让我免于下沉、坠落、垂直跌下的,只有脚下这块三十厘米厚的地板。电梯停下来时微微一颤,我扶着墙稳住身子。

门缓缓打开。

齐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兄弟,别害怕,好吗?我们以前经常玩这个。”

我点了点头。风从天花板的大洞里吹来,我的头顶便是天空,碧蓝明亮。我拖着脚,与其他人一起一步步朝着梯子走去,身体因恐惧而麻木,脚步怎么迈都迈不快。

我用手指尖摸到梯子,一节一节地往上爬。桑娜在我前面,有些笨拙地爬着梯子,基本全靠胳膊发力。

记得我在背后刺文身的时候,曾问过托莉,我们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后一批人,她只说了三个字:“或许吧。”在我看来,她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可站在汉考克大楼的顶层,我们却很容易相信世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我凝视着沼泽前方的那排楼房,胸口一紧,收缩着,好像要朝里面垮塌掉。

齐克跑着穿过楼顶,到另一边的索道旁,把一根一人大小的吊索挂在钢丝绳上面,又把它锁住,防止它向下滑落,等一切完毕,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我们。

“克里斯蒂娜,”他说,“你来。”克里斯蒂娜站在吊索旁,伸出一根手指敲着下巴。“怎么样啊?脸朝上还是朝下?”“朝下吧。”马修抢过话,“我想脸朝上滑下去,不然肯定吓尿裤子。我还不想让你学我。”“脸朝上可是更容易尿裤子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克里斯蒂娜道,“那你就脸朝上尿去吧,这样我就能叫你‘尿裤子的’了。”克里斯蒂娜脚先进去,腹部朝下,这样滑下索道的时候,她还能看着汉考克大楼渐渐变小。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能再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克里斯蒂娜沿着钢丝绳渐渐消失不见,马修和桑娜也俯冲滑下,他们兴奋的尖叫声在风中飘荡,宛如叽叽喳喳的鸟鸣。“老四,该你了。”齐克道。我摇了摇头。“来吧,最好还是克服掉你的恐惧,是吧?”卡拉道。“不行,你先来吧,拜托。”她把手中的骨灰盒递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握着骨灰盒紧贴在腹部,被传来传去的骨灰盒竟有些许温度。卡拉爬进吊索,有些不稳当,齐克给她系好了背带。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借着齐克在后面向前推的力滑了下去,滑过湖滨大道,滑过整座城市,却没发出什么声响,连喘气声都没有。

只剩下我和齐克两个人,盯着彼此看。“我不行。”我声音虽不发颤,身子却抖得厉害。“你一定行,”他说,“你可是无畏派的传奇人物,你是老四!你能直面任何困难。”

我双手抱胸,一步步移向楼顶的边沿,尽管还有好几米的距离,我却总感觉自己要从楼上跌下去,我能做的只是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喂,”齐克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难道你忘了吗?你滑下去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一定会为你自豪的,对吧?”

他说得对,我不能退缩,也没有退路,更别说现在我依旧能记起她和我爬摩天轮时的笑颜,她面对情境模拟中的种种恐惧时收紧的下巴。

“她当时是怎么下来的?”“脸冲下。”齐克道。“好。”说着我便把骨灰盒递给他,“把它绑在我身后,行吗?记着把盖子打开。”

我爬进吊索,两只手抖得厉害,差点连吊索的边缘都抓不住。齐克帮我把带子系紧,勒住我的背和双腿,又把骨灰盒塞在我身后,口朝外,方便撒骨灰。我低头看向湖滨大道,咽掉了苦水,开始向下滑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反悔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我的身体已朝着地面俯冲下去。我口中喊出震天响的声音,震得我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感觉尖叫充斥着我的胸口、我的喉咙、我的脑袋。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我的眼睛有些痛,可我还是强睁开眼,在令人头脑发昏的惊慌中,我理解了她为什么选择脸朝下——这样她就能感觉自己在飞翔,像只鸟一样飞翔。

我依然能感觉到身下的空洞,亦如我心中的空洞,好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快要将我吞噬。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停了下来。最后的骨灰也随风散去,宛若灰色的雪,飞扬在天空里,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