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悲伤得想要抹掉过去(第2/6页)

克里斯蒂娜双臂揽住我的肩膀,这个本该安慰我的拥抱却加重了我的痛,它只能让我想起翠丝那两只瘦削的胳膊拥抱我的感觉,起初带着些犹疑和不确定,后来慢慢变得更有力,变得自信,变得对自己更加确定,对我也更加确定。我又想到以后的拥抱都将不同,因为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因为她已经走了。

她已经永远地走了,再多的眼泪也只是徒劳,只是愚蠢,而我却只能垂泪。克里斯蒂娜扶着我不让我倒下,良久良久,却没说一句话。

我挣开她的怀抱,她的双手依旧搭在我的肩头,长满老茧的手掌粗糙却很温暖。或许,人生如手掌,一次次痛了,就长出一个个茧子,变得坚硬,而人一次次痛了,就会变得坚强。可我不想变成这个长满了老茧的人。

世上的人分为许多许多种,比如翠丝,她经历了痛苦煎熬,遭受了背叛,却依旧愿意为自己的哥哥献出生命;比如卡拉,她原谅了开枪射穿她弟弟头颅的人;再比如克里斯蒂娜,她的朋友一个个离她远去,她却依旧敞开心扉,结交新的朋友。我眼前也有另外的选择,这些选择比我已做出的要鲜艳夺目,勇敢坚强。

我睁开眼睛,伸手把瓶子递给她。她接过瓶子,放进兜里。

“我知道齐克在你跟前还是有点怪怪的,”她边说边抬起一只胳膊,“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要是愿意,我们还可以学友好派的姑娘那样互换手镯。”

“这个还是算了吧。”

我们一齐走下楼梯,走进街道。太阳隐在芝加哥那一栋栋大楼之后,远方传来火车在轨道上飞驰的声响。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抛开我们曾经在乎过的一切,而我觉得这无所谓。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种勇敢。勇敢有时需要我们为了更崇高的事业或是为了别人奉献生命,有时却需要我们为了更伟大的事放下你所有的知识和记忆,放下你爱过的所有人。

可有时候,勇敢没那么惊天动地。

有些时候,勇敢只不过是咬紧牙关挺过痛苦,做完一天天的工作,缓缓地朝着更好的日子迈进。

此时我需要的,恰是这样的勇敢。

终曲 两年半后

伊芙琳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这里的地面已被来来回回的车轧得有些旧了,边界地带的人们或搬进城市,或从城市离开,前基因局基地的工作人员通勤也常常过这条界线。她站在一个洼处,手中拎着的包搭在腿上。看我过来了,她就挥挥手跟我打招呼。

她钻入卡车后,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我没有阻止她。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爬上了一抹微笑,于是就一直笑下去。“欢迎回来。”我说。两年前,我让她选择,之后不久她和约翰娜达成和平协议,她离开这座城市。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芝加哥的变化翻天覆地,我觉得她的归来对这座城市早已没什么害处,她自己也这么想。虽说时间过去了两年,她反倒年轻了许多,脸庞变得圆润,笑容也更加灿烂。看样子,时间帮了她不少。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我还好。”我说,“今天准备撒她的骨灰。”我看了看摆在后座上的骨灰盒,仿佛它也是车上的乘客。有好长时间,我一直把翠丝的骨灰放在基因局的太平间,我不知她想要怎样的葬礼,也不知我能不能撑到参加她的葬礼。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若派别制度还在,今天应是“选派大典”。在这个日子我也该向前看,向前迈出一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伊芙琳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看着田地。那原本被围在友好派总部,与外界隔开的庄稼现已延伸开来,延伸到城市周围大片长草的地方。我偶尔会想念那片荒无人烟的空旷之地,这一刻却不介意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玉米或小麦里。农田中穿梭着劳作的人们,他们穿着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衣服,手中拿着前基因局科学家发明的手提设备,仔细地检测土质。

“没有派别的日子感觉如何?”伊芙琳问。

“再普通不过。”我冲她微微一笑,“你肯定会爱上这边的日子。”

我把伊芙琳带到我住的公寓。我住在河的北面,楼层不高,但透过一扇扇窗子,我还是可以看到一大片楼房。我算是新芝加哥城最初定居者中的一个,也就有机会自由选择住所。齐克、桑娜、克里斯蒂娜、艾玛尔和乔治选择住在汉考克大楼较高的楼层,迦勒和卡拉已搬到千禧公园附近的公寓套房,我住在这儿主要是因为这里的风光很美,而且离我从前的两个家都很远。

“我邻居是个历史学家,他是从边界地带那边来的。”我摸索着口袋,寻找钥匙开门,“他把芝加哥叫作‘第四城市’——因为很多年前,这座城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后来又被‘纯净基因战争’再次焚毁,我们是第四批打算在这里定居的人。”

“第四城市。”我推开门时,伊芙琳重复着,“我喜欢。”

我的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间厨房。阳光洒在湿地对面那栋楼的窗子上,闪闪烁烁。一些前基因局科学家试图让河流和湖泊恢复它们曾经的面貌,只不过尚需时日。变化和愈合一样,需要时间。伊芙琳把包扔在沙发上:“谢谢你让我先在这儿住些时日,我尽早找房子搬出去。”

“没事。”我说。可一想到她要住在这里,拨弄着我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穿梭于我走过的走廊,我便有些莫名的不安,可我不能永远疏远母亲,更别说我还向她承诺过,一定会努力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乔治说,他要找些人帮他训练警察部队,你没过去看看?”伊芙琳问。“没有。我说过,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碰枪了。”“也对,你现在靠说话吃饭了。”伊芙琳皱了皱鼻子道,“你也知道,我不怎么信任政客。”“你要信任我,我是你的儿子。”我道,“反正,我不是什么政客,至少现在不是,我只是个小助理。”她坐在桌子旁边,环视四周,眼神中流露着机警,又带着些焦躁,像猫一样。“知道你父亲去哪儿了吗?”她问。我耸耸肩:“听说他走了,没问去了哪儿。”她用手托着下巴,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跟他说吗?哪怕一句话?”“没有。”我一面说一面来回转着手中的钥匙,“我只想把他留在身后。他就该被抛在身后才对。”

整整两年了。两年前,我们在千禧公园里面对面站着,当时大雪纷飞。那时候我意识到,这个男人给我带来的痛苦,“够狠市场”里当着无畏派的面对他那一通痛揍也无法抚平,吼他或是骂他同样无法抚平,我面前剩下的只有唯一一个选择,那就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