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希亚(第2/3页)

当他的眼神与我的交会,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时间就此停滞。我仔仔细细地看他,像是爱抚拥抱那样,拂过他乱糟糟的棕色头发,他鼻子上的几点雀斑,还有他灰色的眼睛——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它们第一次放下了防备。他身上的瘀青擦伤、斑斑血迹,我一概视而不见。我倾听他的呼吸——吻过他之后,这样的呼吸就曾在我耳后响起,每次呼气都微微爆裂,像是极力控制着。

“我一直以为,我的命运就意味着我会成为荼威的叛徒。”阿珂斯的声音嘶哑粗糙,像是刚刚从叫喊中恢复过来,“你却让我免于这种结局。”

他冲我笑了,毫不掩饰地笑了。

我懂了。他这样说我就懂了。无论发生什么,阿珂斯都不会说出关于荼威首相的任何信息。我从未意识到,他不可更改的命运给了他何等沉重的感受。为诺亚维克家族而死,这就像是一个施加于他的诅咒,一如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这命运困扰着利扎克。但是,我和我哥哥彼此对立,如果阿珂斯就这样为我而死,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国家。这样看来,为了帮助那些反抗者而搭上我俩的性命,也没什么,说不定还另有意义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切便都简单了。我们会遭受痛苦折磨,然后死去。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让我对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再做个说明。”利扎克在我们旁边蹲下,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他的鞋子油光锃亮——在折磨自己的妹妹之前,他竟然还有时间擦鞋子?

我忍住了一丝怪笑。

“你们两个都得受刑。如果你先受不住了,凯雷赛特,你就得告诉我荼威那位命定的首相的事情。而你,希亚,如果你先松口了,你就得告诉我关于叛贼的事情。这两者的交叉点,必定会指向流亡移民。”利扎克瞥了一眼瓦什。“开始吧。”

我浑身都绷紧了,防备着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但瓦什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迫着用我的手去碰阿珂斯。一开始我听任他摆布,因为我的触碰不会对阿珂斯有什么影响。但我随即想起了利扎克刚刚说过的话——“看看凯雷赛特够不够虚弱”。在我被关起来的这几天里,他们一定没给他饭吃,让他挨饿,削弱他的体能,也削弱他的天赋赐礼。

我使劲儿把手往回缩,但瓦什的手像铁钳一样,比我的力气大得多。我的指关节擦过阿珂斯的脸,那些阴翳便向着他蜿蜒而去。尽管我默默地乞求着它们别动,别动,可我不是它们的主人,从来都不是。阿珂斯呻吟起来,本能地想要躲开,但他被摁着动弹不得。抓着他的,是他的哥哥埃加。

“好极了,效果不错。”利扎克说着站了起来,“关于荼威的首相,凯雷赛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用尽全力把胳膊往后缩,弯曲、扭折、扑打。但我越是挣扎,那阴翳就越是厚重,越是浓黑,犹如嘲笑我一般。瓦什力大无穷,我再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他一只手摁住我,另一只手撑开我的手掌,把它直直地压在了阿珂斯的喉咙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了——“利扎克的鞭子”对准了阿珂斯·凯雷赛特。

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身体中的疼痛孤注一掷地想要发泄,倾注到阿珂斯的身上。它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我自己体内渐渐平静,而是在我和他的身体上不停倍增,剧痛难当。我的胳膊因为用力向后缩而不停颤抖。阿珂斯叫了起来,我也叫了起来。阴翳密布,我已全身漆黑,犹如黑洞的中心,犹如星系边缘杳无星光的碎片。从内到外,我的每一寸都灼烧着,疼痛着,渴求着慰藉和宽恕。

阿珂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握的手。我闭上了眼睛。

在我面前有一张木桌,镶嵌着一圈一圈的玻璃,桌上散落着一堆笔记本,上面全都是我的名字: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希亚·诺亚维克……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费德兰医生的诊所。

“生命潮涌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中流淌,就像液态的金属流进模子里一样,不同的人塑造不同的形态,呈现出不同的个体表现。”费德兰医生在讲话。妈妈坐在我的右边,脊背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我对她的记忆总是充满了细节,而且完美无缺,包括她耳后微松的一绺头发,她下巴上的小斑点——用脂粉遮住了。

“您女儿的天赋赐礼,让她能够将疼痛吸引至自身,并投射给他人。这说明她的内在有些不同寻常,”费德兰医生说,“就粗略的评估来看,她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同时她对他人也并无愧疚。”

我记得妈妈当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但此刻却没有。她歪着头——我能看见她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转向我,靠近我。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美,即使是眼角的小细纹也显得优雅温柔。

“你怎么想,希亚?”她问。而就在她讲话的时候,她变成了奥格拉的舞者,眼周涂着白色粉末,骨骼在皮肤之下闪闪发光,甚至能看到关节连接处的细小缝隙。“你觉得你的天赋赐礼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我用成年人的声音回答。椅子上坐着的也是成年的我,但我只在小时候去过费德兰医生的诊所。“我只知道,这疼痛想要与人共担。”

“是吗?”舞者微微笑了,“哪怕是阿珂斯?”

“疼痛并不是我本人,它对其他人不做区分,”我说,“这疼痛是我的诅咒。”

“不,不。”舞者说道,她深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不过,这双眼睛原本是棕色的,我在宴会厅见到它们的时候,就是棕色的。但现在它们变成灰色的了,而且充满了戒备——是阿珂斯的眼睛,即便在梦中,它们也是如此熟悉。

他取代了舞者,坐在椅子边上,像是随时准备战斗,修长的身体衬得椅子都变矮了。

“所有的天赋赐礼都蕴含着诅咒,”他说,“但是没有一种赐礼是只包含诅咒的。”

“我的天赋赐礼使我不受他人伤害。”我说。

但即使我这样说,我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人们仍然可以伤害我。他们不必触碰我——他们甚至用不着折磨我本人。只要我在乎自己的生命,在乎阿珂斯的生命,在乎那些我算不上认识的反抗者的生命,我就有数不清的弱点,任何人都能一击即中。

我错愕地看着他,这时心里有了不同的答案。

“你曾告诉过我,我不仅仅是一把刀,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我说,“也许你是对的。”

他笑了——是那样熟悉的笑容,脸颊微微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