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希亚

我沿着维修通道往前走,脸上一跳一跳的,他的嘴唇印上我脸颊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放。我极力把它压制下去,就像用脚踩灭余烬——不能让它烧起来,我还有必须得做的事。

通向缇卡那间狭窄的壁橱卧房的路很是复杂,将我带进了巡游飞艇最幽深的内部。

我轻轻敲门,她立刻就回应了。她穿着宽松的衣服,光着脚,那只失去眼珠的眼睛上绑着一条布带,没有戴眼罩。越过她的肩膀,我瞥见屋子里架高的床和底下的临时书桌,螺丝、工具、电线全都收拾起来了,看样子已经为返回沃阿城做好了准备。

“搞什么鬼!”她把我拉进去,睁大眼睛,一脸警觉。“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就来这儿——你疯了吗?”

“明天,”我说,“不管你们想对我哥哥做什么,明天就动手吧。”

“明天,”她重复道,“你是指,今天的转天?”

“如无意外,这应该是‘明天’的官方解释,没错。”我说。

她一屁股坐在桌边快散架的凳子上,胳膊肘拄在膝盖上,衬衫往前垂下来时,一抹皮肤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她没穿束胸衣。看着她如此自在轻松地待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着实有点儿怪异,我们根本就没有熟识到可以这样自然地相处。

“为什么?”她问。

“我们着陆那天,处处都会乱成一团,”我说,“庄园的安保系统会松懈下来,人人精疲力竭亟待修整,正是潜入的最好时机。”

缇卡皱着眉头说:“你已经有计划了吗?”

“院子背面、后门、秘密通道——这些都很容易通行,因为我知道密码。”我说,“只有在进入他的私人房间时,传感器才会要求提供我的血。如果你们能在午夜时到后院大门集合,剩下的事我可以帮忙。”

“你确定自己准备好了?”

一幅佐西塔的画像贴在墙上,就在缇卡的枕头上方,旁边是另一幅,上面的男孩像是她的哥哥。我的喉咙一阵发紧:从某种层面来说,我的家族应为她所遭受的生离死别负责。

“你这是什么蠢问题啊?”我气哼哼地说,“我当然准备好了。倒是你们——我们说好的交换条件,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凯雷赛特?好了,”她说,“你放我们进去,我们救他出去。”

“这两个行动要同时进行——我不想拿他冒险,不想因为我做的事情害了他。”我说,“缄语花对他无效,所以要放倒他需要额外花点儿力气。另外,他是个颇有技巧的格斗士,别低估了他的能耐。”

缇卡缓缓地点了点头,盯着我,不停地咬着嘴巴。

“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像是……疯了,怎么说呢,”她说,“你们吵架了吗?”

我没回答。

“我不理解,”她说,“你明摆着是爱他的啊,为什么想让他走呢?”

我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粗糙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温热的嘴唇印上我的皮肤,这感觉仍然萦绕在我心头。他吻了我——不是出于应激,也不带一丝算计。我应该感到幸福快乐、充满希望才对。可这太难了,不是吗?

我有一堆理由可以解释:阿珂斯有危险,因为利扎克发现可以利用他来要挟我;埃加意识不清,阿珂斯也希望早日带他回家,和他们的妈妈、姐姐团聚;只要阿珂斯仍是利扎克的俘虏和囚犯,我和他就不可能有平等的关系,所以我要确保他重获自由……但是,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理由,却是——

“留在这儿,会……让他……油尽灯枯。”我不停地换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心神不宁。“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这样沉溺下去,我做不到。”

“是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了,“无关胜负——你放我们进去,我们救他出去,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我说,“谢谢你。”

§

我一向是讨厌回家的。

不少枭狄人跑到甲板上,欢呼雀跃着,看着那颗白色的星球又回到了视野之中。整个巡游飞艇洋溢着欢欣鼓舞的狂热气氛,人人归心似箭,收好了行李,迫不及待想要与留守的老幼团圆。我却悲伤消沉。

并且紧张不安。

我的行李没有太多东西,只是几件衣服和武器。容易坏的食物丢掉了,床上的床单和毯子也撤掉了。阿珂斯悄无声息地帮我,胳膊上仍然缠着绷带。我看见他打包了一些衣服,还有几本我给他的书,最喜欢的几页还折了角。尽管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我却很想再次翻开它们,找到那些他珍视的片段重新阅读,如同浸入他的思绪。

“你有点儿怪怪的。”暂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说道,而四周要收拾的东西还很多。

“我不喜欢回家。”我说。这句是真话,至少。

阿珂斯环顾四周,耸耸肩说:“好像这里才是你的家。这里比沃阿城里的任何地方都更像你。”

他说得对,当然。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开心:他当真知道怎么样是“更像我”的——他也许很了解我,通过察言观色,通过旁敲侧击——我也是这样去了解他的。

而我的确很了解他。我可以只凭着步态就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我知道他手背上的血管是什么形状,知道他最喜欢用哪把刀切碎冰花,以及他的呼吸——总是带着混合香气,那是缄语花和解忧森地叶子的味道。

“下一回我可能得好好布置一下我的房间。”他说。

你没有下一回了。我想。

“是啊,”我勉强挤出笑容,“是得布置布置。”

§

我妈妈曾经告诉我,在“伪装”这个领域,我颇有天分。我爸爸讨厌看到疼痛,所以我从小就学会了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痛苦——我脸上平静顺从,其实指甲已经深深戳进了手掌。而每当妈妈带我去拜访专家、医生,寻求我的天赋赐礼的解决之道后,面对我们到哪儿去了这种盘问,谎言也总是脱口而出,就像讲真话那样容易。伪装,在诺亚维克家族,意味着活下去。

我就凭着这样的天分,遮蔽了自己的情感,着陆,回家:重返大气层时前往起降平台,钻进一艘摆渡艇,跟在利扎克后面,在众人瞩目之下走回诺亚维克庄园。当天晚上,我和我哥哥及雅玛·扎伊维斯共进晚餐,假装没看见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手指轻敲,或是当她的笑话未能博他一笑,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惊恐狂乱。

过了一会儿,她看似放松了些,他们把那些虚言假语撇在一边,挤在桌边一侧,胳膊肘挨着胳膊肘,专心于切割食物。我杀了她的家人,但现在,她是我哥哥的情人。如果不懂那种想要活命的感觉,我一定会觉得他们恶心。她需要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