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两眼

开学报道那天又下了雨,今年立春时间来得早,细雨里春寒更显料峭。

祝余撑着伞在人群里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办公楼,第三趟抱出来一大摞安全手册,又厚又重,他没想到会这么多,没叫人来帮忙。他两手托着这垛没人会看的厚册子,偏着脖子夹住伞,局促地走进雨幕。

没有夹稳,刚走几步伞就开始左右滚动,他狼狈地立在雨里,正权衡着是要扔了伞还是扔了安全手册,伞就被人从肩上抽了出来,撑在了头顶,他如释重负地抬起眼,“简希?”

他一时间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简希,因为简希头发留长了,不再是男生那样清爽的短发,但也没有很长,刚过耳际,却是十足的少女的发型,身高气质加持,是个高挑白皙的大美人。

简希撑着伞,大方问他,“怎么样?”

“你好漂亮。”

简希笑了,“谢谢。”

“你怎么把头发留长了?”

简希举着伞和他一起回教学楼,雨错落地敲着伞面,简希说,“短发容易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她是男生吗?

一个寒假没见,班上本就热络,到处窜来窜去联络感情,简希进来时不知谁先惊讶了一声,全班的注意马上被引过去了。

班上着实闹腾了一阵,祝余回座位时撞落了钟清宁的书,弯腰捡起来,“对不起。”

钟清宁好半晌才怔怔回过神,脸色稍许苍白,“没事的。”

这学期项曼青回来了,她生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十班大半都是高一原班的,兴奋又热情,上课时止不住地问东问西。

“你们别问我了,我来问问你们,一轮复习都开始了,语文学得怎么样?”她眼神在教室绕了一圈,精准落到后排靠窗,“梁阁。”

祝余无端一耸,而后听见身后梁阁抵开椅子站起身的动静,他低下头,一点点平复下遽然而至的紊乱心绪。

项曼青站在讲台上,寒暄又调侃,“一学期没见,人看着又精神不少啊,更帅了。”

梁阁说“谢谢”。

“别谢了,‘身登青云梯’前一句是什么?”

“前一句?”梁阁皱眉,以他的语文水平,说前一句问后一句还有可能顺着答出来,但倒推前一句就为难了,他有些懆急,不确定地低声说,“什么ji?”

祝余后背悄悄挨到他课桌,项曼青的目光就扫过来,“祝余。”

祝余只好又坐直了。

只有霍青山不怕死地拿着本书,摇着椅子后仰,用“腹语”不停地,“阁儿,手撕椒麻鸡,手撕椒麻鸡……”

梁阁抬起眼,“手撕椒麻鸡。”

哄堂大笑,项曼青都笑了。

祝余也跟着笑,又马上刹住。自从在梁阁家过夜之后,那种脱缰般的失控感愈演愈烈,他有时听到别人叫梁阁的名字,心都会下意识抽紧,心神立刻被牵引过去。

他分不清自己这到底是冷静克制还是胆小懦弱,又或许这两者本就是一个意思。

但他掩饰得不错,除了简希还没人发现,至少梁阁还没有。

四月有noi的省选,梁阁频繁要去机房,课上得比上学期更加断续。课间也偶尔会有其他信竞生来找梁阁,三五个聚在走廊,讨论几句后发出笑声,他们经常会膜梁阁。

“lg,暴力的神!”

其中有个女生,也是信竞生,和梁阁似乎很有话题,她有时说些什么,梁阁会点头附和。

祝余不知道以前梁阁在附中有多众星捧月,但从上学期元旦晚会后,他感觉现在鹿鸣也差不离了,那个高一学弟到现在都被称为“高一弹吉他的那个男的”,但梁阁是“梁阁还会弹琵琶!”

霍青山说他出尽风头,“是不是情书收了一麻袋?”

有时他们站在走廊说话,祝余会从习题里抬起头,状似无意地投去一瞥。

学校明明那么多竞赛生,这些搞noi的,怎么就格外地碍眼?

祝余这学期也变得更忙,上任还只半年的文学社社长准备出国,祝余因此被迫升迁,原社长和辜剑都很属意他,临危任命赶鸭子上架让他做社长。

祝余忙不过来,推脱了几次也没个结果,剑哥让他和另一个女生先一起做副社长,社长暂时空着,但他还是忙碌了许多,频繁要去文学社,十分苦累。

学生会的活动室也在办公楼,夏岚这学期正式升了主席,开学典礼上做了就任演讲,班上都开始大大方方喊她“主席”,很有些与有荣焉。

因为地点和路线一致,他不时会和夏岚同行,他们寒假就一起参加了新概念的复赛,熟络许多。他知道夏岚有个关系很好的男朋友,也即将出国留学,两个人的感情变得风雨飘摇。

可见出国真的害人。

他和夏岚同行时的话题大多围绕阅读写作,祝余上高中后身边多是纯粹的理科生,和夏岚这样沐浴在春光里走一遭,整个人仿佛都浪漫文艺起来。

白日渐长,碧云低堕,春天的鹿鸣是最漂亮的,草木蔓发,满目葱茏,三月的早樱开满校园。上完第八节课,他们没去吃饭,去了趟超市,踩着碎石路相偕往办公楼去。

夏岚今天情绪非常低,眼下有青黑的倦色,失意又落寞。春天的风喧嚣扰人,树上的花三三两两地坠下来,落在夏岚头上。

祝余出声提醒她,“你头上有朵花。”

夏岚抬手去抚,几次都没能碰到。

祝余帮她摘下来,展开手心递给她。

夏岚问,“给我干什么?”

祝余笑着说,“它一定喜欢你,才落到你身上。”

夏岚捏起他手心的花瓣,抬起眼看他,“那你喜欢我吗?”

祝余滞了稍瞬,含混地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夏岚仍然看着他,“那你呢?”

祝余低声说,“我和大家一样喜欢你。”

这个迂回的拒绝让夏岚爽朗地笑起来。

她当然未必是真的喜欢他,或许在递花时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仅仅是一瞬间,倒不如说是她失恋后的移情作祟。

撇开其他不谈,单从外貌来说,作为移情对象祝余相当合适,他气质柔儒,虽然还是瘦,但已然是挺拔的少年身形,五官的稚气淡下去,清俊逼人。

她不是真喜欢他,自然也不觉得难堪,笑完后反而一身轻松,烦恼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我喜欢那段‘囚犯夜间最好不要做与自己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梦……’”

祝余看着她明艳的侧脸,按理他应当要喜欢这种女孩的,独立漂亮聪明,而且有共同语言,但他此时脑子里想的分明是梁阁把“郭沫若”都说成“郭若沫”时笨拙的样子。

是那天晚上,他们骑过了那条挂满小灯的街道,往酒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