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第2/3页)

船返回庙岛花了小半个时辰,近岸时夕阳正浓郁,大团的彩墨沿着海平面泼,给整个岛蒙了层金色的辉光。

压舱石嗵嗵地往海里扔,崩溅起丈高的水浪,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应。公孙问:“杨巡检回来没有?”

架舷梯的兵丁答:“尚未见影。只是杨巡检后晌派人回来报了个信儿,说东北咀那片海也一无所得,他折道去长山尾看一看。”

公孙啐了声。孙通判墨笔一钩,把疍船运银的整条路线全划进去了,他钩得痛快,浑然不管找银子的死活——还一日工夫找着?啐,脑袋糊粪的玩意。

一个小六品通判,他家里但凡是个官都比这大,公孙并不怕那通判,只顾忌明日要上岛的臬台大人,他是真怕那位——但午后听门客一通分析,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四十年官场浸淫,必定不是一个不通事理的人。只要撬动老大人松了口,把查案的时间宽限几日,尚有回旋的余地。

眼下要紧的是稳住疍民,只要疍民不与官兵动刀动棍,谁敢叫百姓是“叛民”?

“你家姑娘呢,醒了没有?”他问茶花儿身边的那婢女。

芙兰端着碗糖水秋梨,捏着瓷盅两只耳朵,目不斜视地在他面前停了一停,脸上是客气笑着的,实则眼神都没往他身上落。

“公孙少爷先下船吧,姑娘梳洗梳洗。”

“我不走,我等着她。”公孙抿抿唇:“你家姑娘要是累坏了,多歇歇也无妨,岛上乱,今晚的吃住还不知道怎么安排。”

哼,黄鼠狼之心——芙兰嘴角一捺,走到艉楼的房间时把门帘掀起了条小缝,身形轻快地钻进去,防贼似的锁上了门闩。

船窗不大,一到后晌光线就差得不行了,黄昏时更不见一点光。

唐荼荼的梳洗,也就是洗把脸、重新扎个头发的事,她坐在灯下,整理今日两片海域的搜查情况,规规矩矩握着毛笔写,满纸不敢有一个草字。

今日随着出海的监事官,有一多半都是蓬莱县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他们回去给通判陈事,都会写案宗的,但外人总归信不过。

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多一笔是冗词赘叙,缺一笔则言不尽意。公孙手边带着的都是兵,是威猛且忠诚的武夫,办事靠得住,但没有特别擅长写文书的,她斟酌着写好这一稿,晚上再等杨巡检修补润色,明天就能拿给臬台大人过目了。

“姑娘停停笔,先垫垫肚子吧。”

芙兰把碗盅放下,揭开盖,露出一只圆润的梨子,掏了梨肚里的肉,藏了三朵干菊。船上要什么没什么,她炖个糖水秋梨都费了老大劲。

望望天色,再算算时辰,芙兰道:“殿下差不多该到了,嘿您呀,就等着挨骂吧。”

唐荼荼笑了下:“我不怕挨骂,我盼着他来。”

她的底气,大半都在他那儿。哪怕二哥来了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随时掀开都能是张震慑一方的王牌。

她有无限能量,她能做的事很多,但最怕眼下这种人微言轻、谁看她都只把她当个丫头片子的情形。她就是用再大的声音呐喊,握有实权的官也只把她的呐喊当成蚊子哼哼,连一个捕头都没法差使得动。

官大一级是座山。这感觉太无力了。

舱底减了重,大船总算能靠岸,风已经大了,舷梯被吹得往外鼓,要紧紧抓着扶栏才能走稳。

天色黄得厉害,岛上空气也浑浊,不知怎么,空气里像飞着些细小的微尘。唐荼荼忽然耸了耸鼻尖:“这是什么味道?”

芙兰没她鼻子灵,跟着深深吸了一口,这味儿是刺鼻的,猛地吸一口,头还有点迷糊。

这味有多熟呢?公孙闻到的那一瞬间,连上他身后的几十个府兵,刹那间全变了脸色:“是硫磺,他们动火器了?!”

“上马!跟上!”

岛不大,策马狂奔的半刻钟里,唐荼荼血液都冻住了,芙兰挤在她身后的鞍座上,探手摸了一把,姑娘勒缰的手冰凉凉的。

那股黄烟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蒜臭味,把通了神性的娘娘庙都熏得变了色,越往岛中心走,浓烟越浓郁,熏得唐荼荼睁着眼都会流泪。

她没看到孙通判,却看到了他手下的监事官,蓬莱那些兵全拿三角布捂着口鼻,两人一组拖行“尸体”,好多好多的“尸体”——疍民被扯着两条膀子拖行,有一些看不到生息,更多的呕吐不止,身上软得像一滩泥。

这场景,和上辈子经历过的生化危机无限叠合起来,唐荼荼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一下子崩断了。

她驾着马,直直冲向最近处举着竹筒枪的兵,身后公孙家的府兵也没停,一片马蹄声声势浩荡,直冲得人仰马翻,黄腾腾的烟杆满地乱滚。

唐荼荼扯起一人的领口:“这是什么?!你给他们用什么了?”

监事的是个都头,被她狰狞的样子吓住,愣愣答:“通判大人为求速战速决,特特批下了几十杆钻穴神雾筒,从这上风口处燃放毒烟——这、这管子里就放了点硫磺、雄黄、晃当草,人闻了只会头晕目眩,胳膊腿发软,死不了人的……”

硫磺,雄黄……

唐荼荼恨得咬死他们的心都有:“硫磺燃烧是二氧化硫,进眼烧眼,进喉烧喉,雄黄燃烧是氧化砷,俗名砒霜!砷化物是神经毒素!剧毒!谁许你们给这些老弱病残用?”

身后的公孙府兵已经取了水来,几盆水泼灭地上还在烧的黄烟。

他们脚下踩着的是天台溪,水枯时深不过一掌,可这片地方叫“天台”,就是因为地势高,形似个半环,目之所及,高坡上站满了平叛兵,全举着所谓的神雾筒。

烟雾借着风肆意地朝着北边的下风口涌,那边的雾浓得遮天蔽日。

管事的忙着扯布料给少爷捂口鼻,公孙一把挥了开,眼里两簇火灼灼地烧。平生十八年,他没一回这样勇敢过。

“杀上去断他们的火,死伤不论,一切事由我担着!”

神堂与山路是一条路,风朝着那个方向无遮无挡地刮,被围困山脚下的上千疍民只剩一半勉强站得住,另一半瘫着、昏着、呕吐大作,溲尿满身。

满身秽物的疍民被蓬莱兵一个一个提溜出来,捆了手脚往地上扔。

而背后,通往山上的那条路叫求仙路,没到正祭的时候,铁门一锁,谁也爬不过去。疍民大约也是知道山上空气没被污染,发了疯地撞那道铁门。

一片炼狱之景……

灭火断烟太慢了。公孙猛地回身,抓起他家年纪最大、穿得最体面的门客,兜头给他挂了一身银色盔甲,提着这老汉上了马背。

暮色深沉,离得远没谁能看清人,却都能看见这片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