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大船漂在海中调度,一条条小船等着接应,离岸二里之内,小船均匀地铺满了这片海,上百条锚绳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美,没刮风没下雨,太阳炽烈烈地挂在天上,照得乌云不敢近身。海水蓝得能看见浅处的水母,远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光。

“锚绳动了!有人遇险了,速速来救!”西头忽然一阵喧哗。

大船上的监事官全举起千里眼望过去,那条小船头部的锚绳剧烈抖动着,船头都被拽得上下摇晃。几个船工反应飞快,齐力扯着锚绳往上拉,临近几条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大船上的监事全紧着心,千里眼摁在双眼上,就差钻进这两片玻璃镜里去。

一伙人合力,很快捞上来一个湿淋淋的水手,四肢过电似的剧烈抽搐着,明显是溺水症状,可眨眼的工夫这人竟一动不动了。

死……死了?!

船上一个穿着兵袍的壮汉骇然地瞠圆了眼,抖抖索索缩在船尾,大气不敢喘,却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面前。

“兵爷还等什么?赶紧救人啊!”

“唐、唐姑娘说,要、要、要摸摸脖子,再听听心音。”兵爷结结巴巴说完,被几个着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凉森森的胸口上时,他整个人几乎是崩溃的。

半日以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点,点豆豆似的从他们一群兵里点了二十个人,让他们充当临时急救员。

唐姑娘只不过扎了个稻草人!拿墨汁给稻草人画了个肚脐眼、画了俩奶头,告诉他们怎么找胸部中央,俩手使多大劲往下摁,怎么“捏住鼻子吹气”。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么也没教!仅仅让他们摸了一个时辰草人,就赶他们这群鸭子上架了!!

兵爷呼呼喘着气,一下下摁着掌下没有起伏的胸口,把自己还没娶妻、还没亲过媳妇的两瓣唇贴上“尸体”的嘴时,简直无语泪流。

旁边人都被他这摁胸亲嘴的姿势看呆了,没一人帮他,兵爷数着数摁了一组又一组——忽然,掌下的胸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呵……”溺水的水手猛地发出一声大喘,像回魂的老尸吸着了这辈子头一口气,胸脯一鼓一陷活跃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脸也飞快恢复了血色。

这一番骤惊骤喜,围着的船工全失声叫起来:“弟弟,你可吓死我了!”

“我儿活了,我儿活了!兵爷大恩,没齿难忘啊……”

兵爷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两耳被这家渔夫感恩的话擂得嗡鸣作响。他猛地醒过了神,一转身扑上船头。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听得着,他一气儿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胸亲嘴吹气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

离得太远了,唐荼荼只从海风里捕捉到只言片语,可没关系,她能从望远镜里看得到那人被救活了,于是,自个儿也痛痛快快笑起来。

这番搜海,从清早一直搜到了申时,潜下去的水手耽搁的时间越来越久,到最后,甚至需要提着探棍下海,因为纯靠视力什么也看不清了。

太阳还炽热热地挂在天上,光线却远远不如正午时亮,对陆上的人来说,仅仅是“太阳刺得眯眼”与“太阳不刺眼了”的差别,可到了水底,能见度会缩减一半,肉眼什么也捕捉不到,四面八方都只剩一片诡绿的影。

“快快快,休要耽搁了。”几个监事官围着日晷钟,焦心得厉害,催促休息够一刻钟的水手赶紧下水轮换。

“别再催了。”唐荼荼把“南龙须”的西半头划掉,合上了海图:“等这趟人全上来,我们就返程吧,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可是通判大人说,今夜务必……”管事的急急要说些什么,却闻不远处的小船上又有一个水手抽了筋,这已经是第四个大腿抽筋的了。

管事的脸色难看,掰着指头算算,每个水手在水中的时间都超了一个时辰,已经疲惫得不行了。

“少爷,您看?”

“听姑娘的,返程罢。”公孙景逸这一天,“听姑娘的”四个字已经重复了不下十遍了,快要成了条件反射。

大船上干坐了一天的舵手、船员都忙活起来,检查主锚、船员下舱,紧张又有序。

公孙茫茫然看看这头,看看那头,脑子钝得厉害。

他不是蠢人,多数时候,他都是同龄人里最显机灵的那一个,大的不敢说,只说天津这一座城里,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事,他常常只需扫一眼,就能看透个七七八八了。

老祖宗待见他,叔伯们重视他,弟兄们倚赖他。外边知交无数,契友更有一箩筐,契友们吃他的,喝他的,自然也听他的,唯他马首是瞻。

公孙景逸脑袋里虽没有“领导力”这个词,但他常常想,京城若有小王侯,大约就是他这个样,他就是天津的小王。

而今日,一整天,没人听他,没人看他,他甚至慢慢不居于大家视线的焦点里,起初舵手、监事、都头、府兵,有点什么拿不准的都要跑来请示他。

可公孙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大船该停在哪儿,上百条小船该怎么排布,水手从哪下水怎么搜,还有那什么“心肺复苏”。

后来,所有人都围到了茶花儿身边,围着她一个姑娘转……她嘴里回着这个人的话,手上还能一心二用画图记事,这片海上五百多人、上百条船,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开。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马尾,鬓发一绺一绺地糊在脑门,这一天了也没顾上擦把脸,却还要指派人手烧热汤热茶,准备皮裘皮袄棉手巾,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赶紧复温。

她好通晓人心,热汤水送上去的时候,连账也一个个结了清,给每个水手奉上了一两银——这是他们卖命一天所得,比往常船局给的多一倍,有减压病没下水的也发了点安抚。

水手们赤着膊,裹着袄,来来回回换着戥秤,称那指头肚儿大的一块银,好像生怕官家少给了半厘,足份足量的,大船上处处透着喜。

公孙许久没挪开眼,他身上绣金线、缀玉珠的绸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裹得他透不过气。

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站在渐渐冷冽的海风中,毫无征兆地品到了一点点……有关众生疾苦、有关民生多艰的悲。

唐荼荼:“十七组水手,共计八十五人——齐了,返航!”

她说了一天的话,嗓子干得冒烟,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几乎是瘫上去的。刚合上眼,手心里便是一暖。

公孙半躬着背,不错眼地看着她,塞了个热乎乎的茶盏到她手里。

唐荼荼正稀罕这大少爷怎么伺候起人来了,又见公孙拿走了她画的海图和草草记的日事录,坐到旁边,仔仔细细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