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第2/2页)

排在队伍最前边的疍家佬儿窘迫地挤出个笑:“今儿打好三天用的,后头两天不来,不来!”

他刚把水桶扔下井,又被后头的村民推搡一把:“你桶洗涮干净了吗!装过什么臭鱼烂虾的桶啊,臭了井水,天后娘娘不得三道雷劈死你啊?”

“没眼力见,去后边排去!”

那些疍家佬对这样的嫌恶早习以为常,男人嬉笑着赔个不是,女人漠然地牵起孩子,走去队尾重新排,哪怕被村民指着鼻子骂,也没人敢争口舌。

唐荼荼在边上看着,再一次哑巴了。

昨晚上好不容易摁下去的火,突然没处可去了,一股莫大的悲戚在她胸口横冲乱撞。

她昨夜里听着丛家姑娘口中的故事,对这些疍家佬儿没半点好感,这群男人懒、刁,不愿吃苦入船帮,还能狠下心逼妻女作娼,打个水要点头哈腰,说话嬉皮笑脸,从头到脚无一处像个人。

可也没谁把他们当成人。

眼看着一群疍民被撵去了队尾,唐荼荼再憋不住了,出声呛前头的村民。

“你们这井上写着‘天赐井’,得天之佑,享尽地利,也不在村子里围着,这就是一口供来往渔民打水的井,是写了谁家的名,还是冠了谁家的姓?打水分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他们得往后边站?”

乡下人,冷不丁听到这么字正腔圆的官话,又劈里啪啦一叠话没个停顿,都被唐荼荼说得愣住了。

傅九两一把折扇压在她肩上,哭笑不得嘀咕着:“姑娘属螃蟹的,什么事儿都能横过去插一手?村有村俗,乡有乡规,人家自己都愿意站后边了,你做哪门子仗义?”

唐荼荼瞪他一眼,再看满地村民茫然纳闷的表情,被憋得没话说了。

这一早上哪里是出来看热闹的?被贡鱼的气派拍了一身水,又被乡间恶俗灌了一肚子火。

叶先生和傅九两都是豁朗人,全程笑着看稀罕。只唐荼荼一人,心里的憋气无人说,快憋死了,提着满满两桶水气哼哼地走在前头,迈着大步,后头叶先生和傅九两追都追不上。

她进门时,正巧碰上古嬷嬷和张捕头领着人来了。

唐荼荼惊喜:“嬷嬷来得好快。”立刻拉他们去爹爹房中商量细情。

海边的娘娘会,是一年两度的大集,单是县衙就派出了几十个衙役,此时全在海边维持秩序,派他们往街上贴贴告示,不出三天,工厂招人的消息就能传遍整片海滩。

一边是华琼面前的得意人,快嘴厉眼会来事儿,一边是巡值治安的衙役,两边帮衬着,必定能把事办妥。

唐老爷做事细,想到古嬷嬷是京城口音,一群差役也不是村里人,略作沉吟,又写了封公函,委派此地的监市官协理此事。同时增派了巡夜的人手,严打夜里妓艇卖娼一事,一旦抓住了,不问因由,全家下狱。

唐荼荼总算得了点鲜活气。

一个地方的歪风劣俗越严重,其根由越深,疍民在海上飘了几百年,以酷法打击船娼是最浅的一层,之后必须得开源致富,办学校,抓教育,才能慢慢改变风气。

这是慢事,一旦开个头,就能望见后路遥远。

丛家大姑娘端着两碗虾蓉面,喜笑盈腮地进来:“姑娘、老爷们快歇歇,朝食做好了。”

丛家姐妹俩不懂县吏们的愁思,她们高兴了一晚上,今早做的朝食比昨晚的正宴还丰盛。

听老爷夫人说吃完饭就要走,俩姑娘忙去装了几罐子炒虾米和鱼片干,佐餐、作零嘴都极好。又偷偷给唐荼荼塞了两罐药膏,油纸封着,是老膏药,说是黄花蒿、马鞍藤捣的,既驱蚊,还能治风疹湿疹。

“陆上人肉皮嫩,来我们这边不习惯,沾了海水,风一吹就是一身的疹。我清早听小小姐说背上痒,拿膏药抹抹就好了。”

唐荼荼点头收好。

几个县吏一条一条商议着富百姓、易民风的细则,直到巳时,外边锣鼓喧天的动静惊得唐老爷掉了笔。

整个海岸好像一下子沸开了锅,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千万人欢腾的动静汇成了潮声。

丛家姑娘笑着称:“是请神的时辰了,天后宫开门啦!”

海神娘娘的信仰最早源于福建、广东那边,在南边叫妈祖,到了北边,民间多称“天后娘娘”。敬奉神像的殿堂叫天后宫,一有大庆典,殿堂周围会布一大圈道场,四面八方的信众赶来庆贺,庙会动辄蔓延三里,即称“娘娘会”。

去年夏天,天津下了半个月的暴雨,海边安然无虞,却把木雕的娘娘像给潮坏了,手臂上裂了一道纹。

这在信娘娘的百姓眼中,因果就得倒一下——得因娘娘庇护,渔民才安然度过了这场暴雨呐。神像受损是天大的事,海民急慌慌地去莆田请神、分灵,山遥水远地把新神像渡了回来。

今日就是新神像的开光典。

海岸空了,渔村空了,全聚到天后宫来了,处处都是人,马车上站着的、爬上房顶的、坐在树上的,唐荼荼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挤的地儿,好像全天津的人全扎堆在这了。

这么大的典礼本该是庄重肃穆的,只是人太多了,一人出点声,肃穆也肃穆不到哪儿去。只有一条稀罕,遍地立着的功德箱开口缝很大,人们却只往箱里放钱,没一个贼心烂肺的敢凑到缝前窥伺,倒也显出了几分神性。

“大人这边来,往这边来!”

县丞早早打点好了观礼台,奈何来得晚了,一路借过插缝,几人光是进那道大门就差点挤没了半条命。

殿内就要安静多了,观礼的士绅无数,看院子里的摆供、掸尘、黄符之类的物事,像是道家道场,却是由佛寺的住持开光,两侧几十僧人颔首静立,城里的孔庙、城隍庙、关公庙也都来了人庆贺。

儒释道信仰串杂,唐荼荼没能分清这天后娘娘是个菩萨,还是个神仙,看得稀里糊涂,不好多嘴,便学模做样跟着别人拜,沿着正殿、配殿,一个一个拜过去。

殿里人多,摩肩擦踵的,一家人走着走着渐渐错开了前后。唐荼荼盯住爹爹和母亲的背影,正要去追,却被身旁一对挽着手的小夫妻挡了路。

几人身形一错,唐荼荼再往前头看,哪还有唐老爷唐夫人的影?

只是周遭好像突然不挤了,也没人撞她的肩、踩她的脚了。

身畔一声低笑:“昨晚没睡好?怎么眼圈都乌了。”

“二哥?”唐荼荼惊奇扭头。

今日街上人多,晏少昰又换了一张脸,眉不变,眼不变,高挺的鼻子压不住,唯独压低了发际线。唐荼荼再仔细瞧,觉出他颧骨和下巴比平时宽,大约是用软膏一类的东西重新塑了形。

就这么稍稍一变,整个人的魅力便大打折扣,俊还是俊的,却不会让年轻小娘子看得心头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