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那一宿没谁睡得着,唐老爷与几个县吏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夜。丛家几个娃娃听说能进城上学了,高兴得满院蹦,连带把唐夫人和县吏太太也吵醒了,床上对坐,半宿无眠,寅时过半了才沾枕头。

黎明,天边刚露了一抹鱼肚白,唐荼荼睡不着了,叠好被子,轻轻带上了房门。

“姑娘起这么早?”

傅九两和叶先生正要去海边看渔船卸货,困得哈欠连天,也不肯漏下热闹,拿瓮里放了一夜的凉水洗把脸,人就清醒了。

他俩精神头都很好,显得唐荼荼异常沉默。

这两人一个饱经世故,丑事恶事见得多;一个幼年遭灾、爹娘死绝,穷到快饿死的份儿上才遇着贵人,是以品性里都有种“太阳底下无新事”的超脱,事情过一过耳,再随着两声骂喷出来就了了,不往心里边走。

“姑娘去看大船吗?你看那么些人,都去海边看热闹了。”

唐荼荼想了想,从厨房拿了俩水桶,提上这俩大铁桶跟他们出门了。

卯时,最早出海的一波渔船靠了岸,要赶早市。

码头上停靠的几艘大船是一个形制,几丈高的白帆油亮亮地鼓着风,船头尖、尾舵宽,离着半里地都能看出是庞然大物,一船满载,想是能装十几万斤鱼。

海边熙熙攘攘,城里人扎堆瞧热闹,挡了大船卸货的路。穿青袍、戴官帽的都是鱼官,喊哑了嗓,才抢出几条路,将刚捕来的鱼呈到采买办的大人面前挑拣。

那是一艘三层高的大楼船,雕栏玉砌,朱楼碧瓦,几个绿袍公公站在船顶,依着观景亭居高临下望着。

底下成千上万条大鱼被巨网拖到船下,此时松开绳口,渔网自然垂浮到了水面上,网里成千上万条鱼得了这生门,会弯腰甩尾疯狂地乱蹦,刹那间,满河银光粼粼,水花迸泄。

其中最有活力、尾巴拍水最有劲的鱼甚至能跳一米多高,会蹦上甲板,被早早守在上头的鱼官伸手抓个正着。

大太监挥手笑一声:“好,鱼跃龙门,尽忠存诚——赏!”

唐荼荼问了句:“什么叫‘尽忠存诚’?”

叶三峰笑得可乐:“就是说这些跳上甲板的鱼有能耐,有出息,有忠心,想入皇上娘娘的口,拿自个儿一身肉填饱贵人的肚子,这就是今儿送往宫里的贡鱼了!”

剩下几千几万条鱼欢快地冲出网,一半入河,一半洄海,就这么着放了生。

唐荼荼眼皮抽跳,骂了句“傻缺”。

可不止这么一条船,出海回来的几艘大渔船全是这么干的,船上的公公喜眉笑眼,吊嗓唱着什么“昌平侯府,今日采得龙鱼百斤”,什么“护国公府采得龙鱼八十斤,遥祝天后娘娘万福金安”。

之后又是满船的美婢素手捉鱼,满码头的鱼官仰头道喜,几万斤鱼走个过场就地放生。

唐荼荼心说:我可去他大爷的吧。

堂堂海作务,一群饱读诗书考进去的鱼官,几十个国家公务员!天天清早聚在这儿,就为演个花里胡哨的仪式!

唐荼荼差点把自己牙咬崩了。

城里人连连摇手叫好,附近的渔民全都无动于衷,早看腻了这通排场。

其后,礼炮朝着天鸣九响,意为楼船要入河了,河堤码头上所有渔船齐齐靠边让道,腾开河道,让这几条载了贡鱼的船顺风顺水地进京去。

码头边上的小破渔船才是正儿八经捕鱼卖鱼的,大网改小网过筛,能从网眼漏出来的就是小鱼,往竹篓里一扔就地卖。

大鱼才要筛分品种,其中成色最好、个头等大的鱼会装进大水瓮里,盖个藤编盖防晒挡光,藤编盖的提绳有红有黄有白,不同的色儿送往不同的船上。

叶三峰睄一眼就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天津的贡鲜就三样,大黄花、鲙鱼、胜芳蟹,撑死了再加个虾米虾酱。至于什么石夹子比目鱼,什么长条的带鱼,诸鱼中至贱者,因为捞上来就是死鱼了,谁敢给皇上吃死鱼?”

“大黄花和鲙鱼遂成了上等鱼,拿深抱桶盛满海水,一桶一桶地装起来,还能活一两个时辰,要这么活鱼活水地运到宫里去——黄花清蒸清炖最鲜美,鲙鱼蘸汁吃鱼生。”

“像这些仔细挑出来的是二等鱼,给有钱人吃的,要用冰鉴装,一路上沿河都有藏冰窖,时时补冰,待送到京城,鱼皮硬而肉不僵,做糖醋浇汁也美得出奇——可一路用冰,那能便宜么?大酒楼一桌席面卖五两,光鱼就占一两半。”

“三等鱼就是死透了的鱼了,鱼肚里反了腥,只能红烧酱爆。但海鱼再怎么也比河鱼味儿鲜,京里爱吃这口的多了去。”

“姑娘要是去路边小食肆吃饭,看他家鱼新不新鲜,就看厨子敢不敢做清蒸,死鱼做清蒸,那味儿尝一口就知道。”

“……原来如此。”

唐荼荼撑起个笑,不大听得进去这一通美食经。

在这盛夏天、鱼病高发的季节,给皇宫运活鱼,大约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冰鲜冷链虽费劲,好赖占住个食品安全,送进宫的鲙鱼却是做鱼生用的,路上稍有延误,太阳焐得细菌超标了,能给皇上娘娘们吃出个脓毒症来。

贡鱼挑拣一轮,一等二等鱼再挑拣一轮,刚死的鲜鱼要放在市场上卖,剩下的碎鱼、小虾、海簸箕,渔民留着自己吃,因为贵人不碰这些腌臜东西。

整个海滨经济都围着那一小撮上等人转。

别人看稀罕,看热闹,唐荼荼越看越窝火,索性扭了头。

她对所有阶级相关的东西敏锐得过了分,想来想去不痛快,只能掐断这念头。

唐荼荼只想找着村里的淡水井,提两桶水,盛满丛家姑娘的水瓮,他们一大伙人不能大摇大摆来,拍拍屁股走。

水井离海边不远,排着老长的队,村里的百姓吃用洗衣全靠这几口井。

队伍这样长,还是能一眼辨认出什么是疍家佬儿——疍民不论男女,都是破衣烂裳,乞丐装束,他们不像别的村民提桶挑担,而是端着破罐烂缸来打水的。

也有跟着爹娘上岸打水的娃娃,骨头瘦得像一把柴,却各个挺着个大肚腩,常年不洁的食水在他们肚子里结菌,腹中胀气是常事。

小孩儿背后大多拴着一截圆木,木头中间打个眼,两臂上以双股绳一绕,就把这几斤重的圆木拴上了孩子的背——这是疍家娃娃的救命绳,孩子太小,下盘不稳,怕一脚滑进水里来不迭救。

这些疍民,几乎是把“可怜”二字写上了脸。

可渔村并不富庶,臭鱼烂虾大锅烩、房上两片破瓦遮风的穷人家,生不出几颗慈悲心肠。

打水的村民们看见疍家佬儿,会把手放在鼻子前,装模作样扇扇味,鄙夷骂着:“今儿都要请神了,怎么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