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第2/3页)

宣抚使是世袭的土官。每一座边城最外沿的乡镇,都是归降依附本朝的番邦异族,这些地方的军政最难管,要是从中原调拨大军驻扎,动辄会引起两方动乱,因为一点牙齿磕嘴唇的小摩擦而形成兵祸。所以边镇多是当地土官自管自辖。

二官镇就是边镇的典型。

原本的土官赐汉姓,赐官职,成了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再上一级的县吏才是土汉相杂的官,以此教化驭民,只需要最上头的胜州府台强权威慑,囤重兵镇压周围各县,就出不了乱子。

这是建朝二百年流传至今的治边妙计,竟在此时生了兵变!

一座破落小镇,往时的穷人、恶人、输红了眼的赌棍、会偷会抢会骗的牧童、招猫逗狗的街溜子、路边没名没姓的乞儿、克死男人受尽唾弃的寡妇,甚至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全成了最虔诚的萨满教徒,伏地痛哭,欢迎巫士领着元兵进城。

镇上万民狂欢,整个灰蒙蒙的破镇蓦地变成了一座彩城,张灯结彩,四处欢歌跳舞,敲锅作锣,所有白帽黑衣的巫士都有了皇帝的尊荣,所过之处,千万百姓齐齐跪拜。

“恭迎长生天之子降世!”

镇上的呼声竟传过三里地,灌入他们耳中。

山风料峭,乌都愣愣看着:“疯了吧……”

晏少昰后背发冷,只觉自己在京城十八年,见过教派千百,所有站上金銮殿面圣的教士全是儒雅温和、知节明礼的,他穷尽想象也想不到背后竟有这样的乱象。

可一个二官镇,区区一个小镇,这地界没有将府没有虎符,驻军多是民兵,一旦反水救无可救。

东北两面高山连绵,西南再被元兵一堵,整个二官镇便成了个无口的深瓮,盖上了他们最后一条出路。

没有巷斗,不会有巷斗了,此地驻军连着镇民一齐反水,全伏在巫士脚下成了信徒。

“——砰!砰!”

青天白日的,西头竟响起焰火炮声,一缕灰烟升上了天。

他们这些当兵的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烽火雷。

古有狼烟烽火,点燃一座烽火台的柴薪、烧起大火,起码得半个时辰,耽搁四方来援。当今的火器监把焰火玩出了花儿,烽火雷花小,烟大,升得高,几颗雷就能蔓开一大片灰烟,方圆十里一看见,便知此地有了敌情。

“殿下,那是太守府!此地太守是关中人氏,可以一信!”

晏少昰声音沉沉:“带我手印去抓了土司,挟持那贼子为质,我等入主太守府,等民乱了了再寻机离开。”

太守府中两颗烽火弹刚炸上天,镇中千万百姓的欢呼声窒了一瞬,转瞬更疯狂地沸腾起来,欢庆的歌声陡然变成狂怒。

“惊扰灵童该死!该死!杀了太守!”

“杀了他们!”

疯狂的教众比元兵到得还快,瞬间攻陷了太守府,血泞糊了一地。衙门前的鸣冤鼓被人卸下来,搬上车裹了一圈红绸,竟成了一样礼器,咚咚咚响彻天地!

晏少昰震惊望着,剩下半句话说不出口,被咬死颔骨间。

走不了的……

——这是造反!

一镇出个灵童,是天大的、人人与有荣焉的尊荣,如仙人素手一指,将这块穷山恶水点化成千古不出的福地。只要大灵童成为萨满,整个镇子就是蕴灵之地,能享受整片草原的供奉。

到时,满镇遍地是萨满长生碑,醉生梦死的凡人就要这样鸡犬升天,一脚趟进富贵里去了。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国难危亡,与没有家没有族、只讨一口吃喝的番民不相干。

南面镇子外的驿头急得团团乱转,一咬牙,抓起一家老小塞上马车,怒喝一声:“走!胜州城要破了!朝着榆林城走!”

他回身,看着满镇疯狂的教众朝着自己涌来,哆哆嗦嗦把炮口朝天。

这十年没用过的沉铁没半点体面,炮筒锈迹斑斑,平时甚至要拿来晾孩子尿布,好在还没锈死,还能抬得动头。

驿头眼花手抖地摸不着火芯,狠狠抹了一把脸,点燃了最后三颗烽火雷。

“砰!砰!砰!”

驿馆外的乱民已经劈碎大门杀了进来。

驿头提了刀回头杀去,用尽最后一分勇气咆哮一声:“奴才怀四海,为皇上尽忠——!”

“二皇子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们的边关。”

“兵不是兵,官不是官。”

“当官的每年哄骗百姓垦田,垦十亩田,给一两银。高山上种的粮食经不住一场暴雨,山脚下倒是能种,今年洪水,明年旱,千万尸骸往川沟里埋。”

“其实饿死的不多,盛朝总会给口饭吃,不管饱,倒也饿不死人;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人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活着活着,一伸腿儿就躺下了。”

“指望施舍一口糠,就让边民安安分分,跪在你们皇帝脚边摇尾乞怜,作尽丑态,如今被这群畜生反咬一口,二皇子可舒坦?”

山鲁拙一个半道出家的译官,自发把辽汗叽里咕噜的契丹话换成雅言,直听得晏少昰脸色铁青。

耶律烈冷声一笑,从腰间拔了把匕首,往背后的千年老槐上刻了一行契丹文。刻完双手叠背往树上一枕,活像枕了自己的坟。

山鲁拙鬼鬼祟祟凑近一瞧,看清了那行字。

——第十五代大辽皇帝殒命之处。

好嘛,自己给自己刻了个碑。

乌都一天一夜没敢沾枕头,算黄河凌冰什么时候化,要是能冲过西头封锁线、借道西夏,又需要几天。

可他太怕了,渐渐手指僵硬握不住笔,嫩生生的小脸上难得有些茫然。

晏少昰听到他轻轻问:“敌人找不到我,他们会杀人么?”

“不必想,此事与你无关。”

说完才觉口吻冷漠,晏少昰怕他多想,又补了句:“叫你落根此地,是耶律烈失算,护不好你,则是我无能,多余的不必想——真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咱们杀出去。”

耶律烈哂笑:“就你这二百杂毛兵,指望从几万人的包围圈里杀出去?二皇子当自己的兵一抵一百吗?”

晏少昰颔骨咬得死紧。

他防着元人攻进村,更防着耶律烈反水。耶律一族虽与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一旦耶律烈与元将通个信,假意投诚,元人一定乐意放辽汗一条生路,转而来杀他。

如今,他自己的人头可比耶律烈值钱多了。

廿一到底耐不住了,仓促请命:“殿下,我领人去镇门处冲一冲,兴许能把探子送出去。”

“不可。此地百姓都在庆祝出了个灵童,你此时突围太反常,少不了一场恶斗,兴许要全部折在那儿。且等等,看看那群巫人有什么鬼祟。”

晏少昰冷淡分析完,紧紧盯着耶律烈,扯唇一笑,成心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