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乌都忧愁地蹲在地图边。

“好消息是,咱们现在有四百人了。”

“坏消息是,四百人分散到十里八村,左一撮,右一撮,就成一群不经打的小猴子了。”

他对影卫的耳力、脚程没数,不知道此处一声呼哨,回音能传遍山谷,跑几里地对他们武人来说只要一盏茶工夫。

晏少昰唇畔泄出点笑,又很快隐下去了。

山中腹地宽敞,荒村一个接一个,四处都有无户无籍的牧民。草原上的牧民逐水草而居,边境线上又不是一个桩子一个兵、齐排排手拉手连成线的,牧民常常越过界碑,在荒村里落脚。

他们带上牛羊分散开,扮牧民,并不引人注意。

“殿下,您的衣裳不能穿了,得换一身。”

立春后,此地牧民穿的都是麻布衣外边絮羊毛。这地方不产棉花,离江南山遥水远,丝绸卖上了天价,单是他一件绸面披风就要露相。

褐灰袖子,羊毛马甲,还不能浆洗得太干净,晏少昰被身上的羊膻味儿熏得脑子一晕,木着脸闭了闭气。

影卫们原等着一场血战,刀磨得吹发立断,暗器尖上点了迷药。谁知一个敌人的影儿没见,骤然被拉到荒村田居生活里去了,一时间闷出了鸟,在篱笆墙下圪蹴了一排编草蚂蚱玩。

满地草编的小玩意,晏少昰扫了一眼,难得有些多愁善感。

怪道人人都爱往京城走,往江浙走,喜静的高官住的宅子是闹中取静,大隐的雅士也是在郊野建茅屋,挨着城,八方消息畅通,三五好友时时相聚,是为“隐居”。

没听过几个当真往深山老林里跑,以熊瞎子为邻的。

人烟稀少的荒村,就像困在了厚重的雾中,别说沙钟、漏刻,连日晷也无。荒村路不通达,人每天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山上山下望不着人,活着活着,礼义廉耻就全无用了。

不知道时辰总是惦记着,连着三天,晏少昰都是四更天醒的。

“殿下,镇上的元兵已逾五千人,每一条大道都设了卡点、发了小公子的画像,他们要找一个蓝眼的小童。咱们是藏在此地拖延日子,还是提早进镇上遴选?”

晏少昰一忖:巫士记住了乌都的相貌,前头的童子被筛下去的越多,后头遴选的查得越严,越不好糊弄。

“我们明日晌午进镇,赶人最多最闹的时候。”

边镇圈地广,这片地土稀稀拉拉分布着不到三万人,适龄的孩童却少,能有七八百就不错了。

唯一的幸事是:“那日,小公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殿下把您的座靠让给他了,叫小公子平白高出了一头,巫士只看清他是蓝瞳,不知小公子多大年纪——加之当日马车用的都是好鞍饰,是以元人主要筛的是七八岁的富家童子。”

晏少昰长吁口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飞快思量:“他们要找富家子,咱们就扮穷相。你去雇一群机灵的乞儿,给乌都换身破衣,把他混在乞丐堆里,再想法儿给他修一张面具,变变相貌,要快。”

所谓术业有专攻,山鲁拙身为探子组的佼佼者,补衣缝袜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本事,他那一双巧手,拿牛毛针修面具都不在话下。

薄如蝉翼的面具连裁带缝,缝线藏在鼻翼间,成人面具大,只要在乌都眼皮的位置上下多留出毫厘,就能遮住他蓝色的虹膜,只留中心的黑瞳孔,好叫他视物。

火上煨着红薯,北地的红薯全是大个头,放进炭炉里糊半边,好半天。晏少昰不待见这味道,只记着唐荼荼喜欢,尝了一口,甜得不过分,尚且能入口,意思意思吃了一个。

山鲁拙调着色儿描描画画。

皮肤每一寸是每一寸的颜色,幼童的肤色会因为山根、鼻翼、人中等地方有光影变化。剪碎的马鬃作眉,睫毛是以最细的小毫画上去的,根根纤毫毕现。

很快照着乌都的脸型,给他换了一副相貌。

“小公子戴上试试。”

乌都道了声谢,仰起脸,任他在自己脸上揉揉按按,抚平了面具的每一寸边角。

远看是个平平无奇的孩子,离近了细看,也只会觉得这孩子面黄肌瘦、呆呆傻傻、眼神无光、表情畏怯,尤其那双绿豆小眼,把乌都眼睛的灵性全藏住了。

山鲁拙自谦:“啊呀,我这手艺退步了些,姑且还够用。”左瞧右瞧,摸着下巴思忖:“好像还差点意思,小公子过来!”

乌都走近两步,看山师傅拿起炭钳,放进炉心烧了一会儿,朝着自己发顶伸来了。

乌都紧紧闭上眼,闻着了头顶的焦味。

他头上冒烟也乖得一动不动,很快,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就被烧成了毛躁枯卷的野草。山鲁拙拿了块布巾一呼噜,清走一头的灰,就跟边镇小孩缺吃少喝的样子对上了。

“殿下看看,如何?”

晏少昰:“甚妙。”

乌都小心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他皮肤白,天天畜牲奶喂着,小脸白得发光,眼底两抹青盖不住。

晏少昰扫一眼:“夜里睡得不好?”

小孩呼吸又轻又缓,说话总有种斟词酌句的郑重:“眼皮一直跳,梦里,我没见到晓晓。”

晏少昰且才笑了声“你这是近乡情怯”,就听乌都大喘气接了下一句。

“……我梦到,我死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山鲁拙缝眉毛的针尖一抖,戳了自个儿手指一血窟窿,连忙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童言无忌,神佛莫怪!”

他一张嘴就是聒噪,被殿下一双锐目盯来,只得悻悻走了。

乌都捧了个红薯暖手,小口咬开一个尖,慢慢沿着丝咬下去。他和贺晓一样,对一切食物都是极珍惜爱重的样子。

“刚穿来这地时,我特别怕自己死在这儿……草原上没有大夫,有巫师祛咒,也有巫医熬草水,那不是草药,我说不好那是什么,大概是草木灰煮水,再宰一头羊放血,羊死了,就把病魔带走了。”

乌都把自己的小细胳膊凑到他旁边,比了比,不过晏少昰两根手指粗。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总是病啊病,一个月病两回,耶律烈养自己娃娃都养死了好几个,何况一个没爹没娘的我。我就天天吃肉蛋奶,努力补身体,可吃了那么多肉,还是细胳膊细腿的。”

起初,晏少昰挟笑听着,后来渐渐笑不出了。

乌都说:“我知道草原的形势是什么样,我也知道咱们边关在打仗,战况不太好……”

“耶律烈总是骂元人坏,打仗不讲道义,从兵到将都是坏种,骂了也没用,蒙古兵太厉害了。”

“可每一次蒙古兵追杀他,耶律烈都能恰到好处地逃走,因为他有探子,他有几千个探子,草原上每个小部族里都有他的眼线,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