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第2/2页)

烛光灼眼,眼睛又疼又痒,眼角芝麻糊越积越多,阻碍了视线,唐荼荼下意识拿虎口蹭了一下。

手背啪得一疼,杜仲操起脉枕狠狠抽了她一下,伴随一声叱骂:“不能揉眼睛,姑娘怎的又忘了!刚还夸你个人习性好!”

嘿我这手。

唐荼荼自己也狠狠抽了一巴掌,把手背擦干净。她抓住一个关键,直起身问杜仲。

“可这红眼病怎么会瞎眼?这样普普通通的小病,分明点几回眼药就能好的病,怎么会变成时疫?!”

杜仲蹙眉:“姑娘说的是什么灵药?”

唐荼荼怔住,脑子木呆,嘴唇也发麻:“抗生素……”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有多愚鲁了。

这是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卫生条件差、百姓体质没有被药物改造过的时代,这是一场流感会变成瘟疫、一场痢疾会死几万几十万人的时代。

“你!”

杜仲瞳孔一缩,又飞快放大,瞠着眼睛紧紧盯着她。

他这段时日里的疑虑、揣测全沉到了目光深处,喃喃了一句:“果然……”

那一瞬间,唐荼荼嘴里囫囵含着“抗生素”三个字,突然福至心灵般看懂了杜仲眼里的东西。

他两人隔着时空,隔着古医、今医与后世医学,被那一本《王氏证治》串联起来,遥遥地,对望了一眼。

这段时间,杜仲有许多疑惑揣在心底。

比如七月底时,唐姑娘去师父家里借医书,借走了十本,书是杜仲亲手取的,他记得清楚,借出去的是综述两本,外伤两本,肝胆胃肠两本,妇科两本,骨科一本,术后保健一本。剩下几十本书,姑娘全没借过。

澡堂出事那回许多人被烫伤,她处理烫伤的办法合宜,步骤详实。事后杜仲仔细回想,怎么也记不起她借的书里有这块内容,唐姑娘是从哪儿学来的?

再有如何拔牙、如何截肢,拆关节剥骨肉的,学医多年的医士听了还觉惶恐,唐姑娘不光不惶恐,竟还能给他提手术建议。

她分明是个医盲,连把脉三根指头该放哪儿都不知道,可这许许多多的奇术,唐姑娘竟像是亲耳听闻过、亲眼看见过,见多了,不足为奇了。

——抗生素。

那是杜仲熟背祖宗医书,却从来看不懂的词。师父好学,拿去求问过许多老太医,那是这个时代没一人知道的词。

“你……”

杜仲思绪翻滚,胸口沉甸甸地阻着,靠深深喘气才调匀呼吸。

当着满堂烛火,又隔着眼睛上蒙了一层的白翳,唐荼荼把自己眉头涨得晕乎的两个结推平展,心却沉到底了。

——果然,为什么说果然?杜仲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她怕杜仲当着全家人的面质问一句“你从哪儿听来的”,太怕他问这个了,可慌乱中,唐荼荼什么借口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

半晌,这小神医垂下眼睑,又写了一份外用的敷眼药方,什么也没问。

唐夫人呐喊起来,把原地傻站的几个仆妇撵成了陀螺:“赶紧去煎药啊,都愣这儿做什么?没听见小神医说的吗,枕巾被罩脸盆全拿去烫洗!”

眼看着屋里忙活起来了,杜仲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唐荼荼松口气。想是他知道这赤眼病兹事体大,别的疑虑先往后放。

唐荼荼冒出一点感激,心思聚回来了,她问杜仲:“过年街上拥挤,百姓全扎堆,这赤眼病会不会爆发得更快?”

杜仲点头:“就是怕这个。这病一般是□□发作,可冬天大鱼大肉吃多了体热,热性一激,清瘟败毒的药力入不进去,吃药也未必见好。”

“那可怎么是好啊?”

“封宅要封几天呐?”

“我今儿眼睛也干涩胀痛,小杜大夫快给我也看看。”

屋里乱嚷嚷的,唐荼荼唤了声:“别吵,我想想。”

别人眼白是白的,她几乎瞧不着眼白了,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唐夫人一听就急了:“你还想什么?赶紧煎药喝了歇歇,荼荼烧没烧,头疼不疼啊?”

说着话,她手又要摸上荼荼的脑门来。

唐荼荼赶紧一把格开:“娘,你别吵!”

她头回跟唐夫人这样疾声厉色的,带了点不耐烦,跟平时眉开眼笑的没一点一样。

厅里的仆役都惊得不轻,呆呆想:二姑娘眼睛红了,怎么人还发狂了?这赤眼病怎么这样厉害?

再看姑娘,披头散发,红着眼睛,印堂也是黑沉沉的,看着特不吉利——天呐,二姑娘怎么又抱着脑袋揪扯自己头发了!

唐荼荼拼命想,能怎么办。

炎症分细菌和病毒性,倘若是什么厉害的病毒性结膜炎,巴掌大个县城家家沾亲带故,土生土长的人家亲朋好友全在这儿,过年间走亲访友能从除夕一直走到十五去,万一大扩散了……

万一二哥带着病走了,去了军营……

唐荼荼额角几条细筋直蹦,她不知道这是并发症还是什么别的,也顾不上去想,摁着太阳穴在纸上飞快写连笔字。

如果大扩散了,此时一定已经有了发病的患者,按着一人患全家患的强传染性,染上赤眼病的一定得隔离。

去哪儿找这些人?

百姓大多讳疾忌医,什么病都要拖上三五天才去看,但“红眼”是个容易鉴别的症状,不需要大夫面诊,衙役也能看出来哪个病发了。

唐荼荼看一眼外边天色,天快要亮了。

“爹,你唤人去请赵大人和赵夫人,等天明时,再派人去公孙家走一趟,托他带上家丁来,能调动军屯里的兵最好,有多少要多少,人手越多越好。”

杜仲听此一句便知她意思,跟着说:“印坊那十几个义诊的医士,天亮让他们照旧过去,还有各家医馆的大夫,能请来多少就征调多少。”

“衙役和军屯兵分成小队,让大夫领头,每队人数不用多,从各家医馆开始查,看见红眼病的一定要记录,再追着他们的家属、居住的街道去查。”

她和杜仲一人一句,一句疾过一句。

“不论衙役还是医士,叫他们戴上帷帽,尤其要护住眼睛。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患此病者往往还身染风寒,涕泗横流,一个喷嚏,眼里的毒沫就会迸出来,绝不可揉眼。”

“光记录患者没有用的,我们做个隔离点出来。看见红眼的千万别放他们回家,全部带到隔离点去。”

这一连串安排说得快,乍听是乱的,细想却又环环相扣,井井有条。

唐老爷看着闺女,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在礼部时听由上官安排事务的情形。

他怔忡问:“……隔离点?”

唐荼荼:“什么健身大比往后延期,先把报名处关了,让报名的百姓散去——咱们拿印坊那十几间宿舍做隔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