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人挤人的撒吉,人挤人的逛庙会,疼着眼还坚持看了打铁花……

杜仲嘴角绷得更紧了。

他自己身边只带着两个药童,几个壮仆,家里没有人操持,小馆子点几道菜,糊弄几盘饺子就算是过了年,年味儿淡得只剩门上对联。

他竟不知居然有人一天能逛这么多地方,大夫天性使然,这会儿坐在唐荼荼这屋子里都觉得处处是病菌了。

杜仲是静悄悄被请来的,唐荼荼本来没想惊扰爹娘,可“二姑娘双眼赤红”这事儿,还是如惊雷一般从前堂滚进了后院。

杜仲才敛起袖研墨写方子,外间有人匆忙赶来,唐老爷和唐夫人衣发都没拾掇齐整,披风一裹,连走带跑地赶来。

一看见闺女这两眼的红血丝,老父母急得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荼荼这是怎么了啊?”

唐夫人才伸手要抚她脸,被杜仲隔开,声色俱厉训了句:“谁也别碰她!都离她远些。”

这孩子平常说话慢悠悠的,从不疾声厉色,乍一大声把屋里人全唬住了。

杜仲看看这满屋人,没一人端起该有的紧张,知道他们还把这赤眼病当平常事,于是缓了缓语气,沉着脸又说。

“这天行赤眼症要不了命,但传得快,往往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人患,则全家染。这几日与姑娘接触过的人保不准全携了病,大伙儿别凑一块交头接耳了,赶紧回各屋里烫洗私物吧——切记病在眼上,万万不可揉眼睛,眼睛涩疼的立刻来找我。”

满屋人愣在那儿。天还没亮,鸡才打了头遍鸣,人人脑子都是糊涂的,听不明白杜仲说的是什么。

只杜仲一人清醒,他转回头又与唐老爷说。

“大人这几日别去县衙了,免得染上旁人,诸位都安生呆在宅里罢,封了宅门观察几日,再有发病的也好控制。”

“……封宅?!”

唐老爷吓得变了声调:“这到底是什么恶疾?”

所谓“红眼病”,唐荼荼自己没得过,上辈子却时常听着。她知道这红眼会传染,研究所里有同事得过,也没见有什么严重的,人家戴副平光镜,点两天眼药就消下去了,也没听说需要烫洗衣裳和枕巾。

唐荼荼有点慌:“不是不要揉眼睛么,不要与人共用毛巾,这几条我都知道,怎么还要封宅锁院的?”

满屋的仆妇脸色也渐渐变了。

一传十十传百的,那是瘟疫啊!

杜仲已经提笔写方子了,听她这么问,又看诸人脸色,才知道这一家子从老到小都没听过这天行赤眼病。

他自己博闻强识,背过的医书能摞一屋,不需要多想,脑子里便检索出一串赤眼病例证。

“承泰二十一年,赣南一县城爆发赤眼,七百多人染病,几十人久久不愈。”

“文和六年,京城西郊那一场赤眼病爆发,是师父领我去过的。一整个村子瘴毒相染,四百多人全染了赤眼,整个村没漏下一人,虽说没人丧命,但也有十几人成了目盲。”

“这个村被周围村子谑称为红眼村,村民病情不重,却累年复发,累年红眼,传到外边难免被传成鬼祟之事。那之后好几年,四里八乡也没人敢嫁进这个村去,最后阖村拆姓分家,并到了别村去。”

唐荼荼越听越慌,结舌说:“这病菌在眼睛里,不是只有手碰眼睛才会沾染病菌吗?勤洗脸勤洗手,不与别人挨近就是了,怎么会感染这么多人?”

杜仲停下笔,叹气的声调比往日更老气横秋了。

“姑娘,不是所有百姓都如你一样,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的——寻常百姓家没人伺候,厨房不会时时刻刻备着热水,冬天的水从井里打上来,冰凉刺骨,许多穷人家懒得烧水,也舍不得费炭,一天都未必洗两回手,就算洗手也是随便涮涮指头尖,不是家家户户都舍得买皂膏的。”

“这赤眼病,一人染,则全家染,街坊邻居串门,但凡手揉了病眼,碰哪里,哪里便是毒。”

“握了手,手上就沾毒,家中老小混用毛巾、脸盆的,也是毒,沾了脏病的手摸了桌椅板凳碗筷勺,别人也摸上去了,再碰了自己眼睛,这都会染病。”

杜仲古今医理串着学,学得乱,对真菌、细菌、病毒统统称为毒,还是中医那一套火毒、热毒、寒毒、瘴毒的分法。

一句一句“毒毒毒”,唐荼荼连理解带猜,听着更瘆人。

杜仲又说:“初染此病,病在结膜,不治将恐深,累及角膜和内眼——像姑娘这样眼白泛血丝,这是病症最浅的时候,再之后,白睛下成片溢血,再不治,黑瞳上也要结翳,上下眼皮生脓烂疮,内眼瞳膜离断,就要变成半瞎了。”

“半瞎?!”

唐荼荼一个激灵,后背都凉了。

唐老爷和夫人惊得摇摇欲坠,再看荼荼这双血丝密布、几乎看不着眼白的兔子眼,几乎吓得当场套车回京找太医救命。

杜仲怕吓到他二老,又慎重改口:“也不是半瞎,会视物不清,看远看近都花眼。”

这说法也没比半瞎好多少啊!

一个个惊雷劈下来,杜仲照旧是温声细语的。

“姑娘生活习性好,我是知道的,我疑心这病是别人染上你的——唐大人,您是一县父母官,还得提防这病在外边爆发——姑娘仔细想想,把你这几日去过的地方都列出来,咱们推一推是从哪染上的。”

唐荼荼攥着手指,脸上血色一层层褪。

她实在记不清这几天从多少人手里接过东西了,她自己注意个人卫生,也没有揉眼睛的毛病。可这几天忙着印坊开张,又是健身大比报名,许多的报名表发下去又收起来,摸过的东西数不清。

昨儿出去玩是专挑热闹地方去的,一整天那是人挤人,撒吉时接的一筐子福袋,她每个都摸过,里边什么铜钱头花儿小娃娃的,都是不知道经过多少道手的东西。

还有二哥……

唐荼荼飞快把两只掌心搓热,抓了根笔,沿着时间点拼命回想,从前天下午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想。

在马车上,她握过他的手,抓过他的袖口。夜里看打铁花太吵了,她跟他头挨着头说了好久的话。

甚至还摸了他的面具!唐荼荼气得直锤掌心:我怎么手这么贱呢!

还有分别的时候,她含了一泡眼泪,那时眼睛涩疼,一定是已经发病了,贴上去时眼泪有没有蹭到他外衣上……

就算没有蹭上,那还有几个影卫大哥,吃饭时候大家互相递过醋碟蘸料,她还脑子蠢到请他们吃了路边摊!

唐荼荼脑子里全是懵的,她是妥妥的确诊了,万一这里边感染了哪个,再顺道感染了军队,她真是成千古罪人了。

抓着草稿本反反复复回想,唐荼荼几乎要疯魔了,怕这怕那怕得要命,满脑子都是军营里大片将士病倒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