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第2/2页)

“侥幸留下性命的,都不是要害伤,坠了马的、踩踏的、断了骨头的、生了冻疮的……冻坏手指脚趾还要截肢。冬天开战,蒙古人耐寒,对咱们的兵可是大不利啊。”

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当着老爹娘不敢讲、当着徒弟开不了口的心里话,全一股脑讲给唐荼荼了。

“不怕你这丫头笑话,老朽当太医这二十年,医术上未见长进,明哲保身的道理却灌了一脑袋。宫里边,用不着医术多高明的神医,人情练达才能立得住脚。”

“以前哪里出了瘟疫,封了城,太医院下放太医,我总是要躲着走的——十来年前浙西大疫,那时我怀揣一腔热血,自请了军令状,随军去治疫。”

“那场面,十来年过去了,仍不敢忘……死尸一排排堆在路边,死者不绝,流尸无算……”

老先生苦笑连连:“那回是真的怕了,后来再遇上这样的事,我回回躲着走。”

唐荼荼笨嘴拙舌宽慰他:“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惜命的。”

王太医半点没叫她安慰着,倒也没因为旧事介怀。

铜壶里是刚煮开的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王太医提起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说这个。”

“姑娘尝尝我自己炒的薏仁,泡水喝是除脾湿的。你这胖啊,一看就是饮食不化,水湿郁内,炒过的薏米泡水喝,除湿利下,比熬粥顶事儿。”

唐荼荼觉得自己没那毛病,她单纯是吃得多,摄入热量多,却也没争辩,双手接过薏米茶喝了两口。

没什么味道,细一咂摸,才咂摸出一点淡淡的谷米香。

这杯由长辈递来的茶,透着点逾了辈分的殷勤。

“王伯伯是有心里话跟我说么?”唐荼荼笑问。

她一句点破,王太医也不觉稀奇:“哈哈,瞒不过你这孩子,确实是有一事要托付你。”

唐荼荼:“您说。”

王太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上,望着正院。

“这回随军,我们这样的老骨头,都是坐镇后方的,可年轻的小医官却是要去前线,从阎王手里抢人的。”

“听工部的廖大人说,蒙古人的火炮比咱们差不到哪里去,一个炮弹下去,能炸出个半丈宽的坑,这一仗不知得死多少人。”

唐荼荼又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这年代有火器,却总是把火器忘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她没见识过,一想到“战场”,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只有刀与剑,火器总是填不进画面里去。

排兵布阵,好像不能坐在大后方,总得站在能看见战场的地方……

口径这么大的火炮,身边有多少影卫也不安全……

唐荼荼把杯里的茶水喝干净,提起茶匙,慢吞吞舀了几颗薏米吃,彻底跟王太医的思路分了岔。

王太医:“杜仲非要跟着我去,可我哪里舍得?以他的资历随了军,必定是要往前线派的。”

“老朽两儿一女,只有长子从我衣钵,成家立业之后,做起了别的营生,也就慢慢放下了针刀。我把一身本事教给杜仲,盼着他继承衣钵。”

正院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杜仲走出来,白大褂搭在窗台上,沉默地在院子里打水洗手,时不时往这个方向飘一眼。

唐荼荼隔着十来步远,和杜仲对上视线。

他像是顾忌外人在这儿,不好意思过来,又像是心里通透,知道师父在谈他,只沉默地望着他们。

王太医:“杜仲是个苦孩子,身骨弱,他自个儿也常常为这个苦恼。”

唐荼荼揣摩:“他是身体不好么?”

王太医不语,半晌,叹了一声:“他是刑余之人。”

“什……”

唐荼荼没听懂这词,张嘴要问“什么刑”,脱口的瞬间脑子清醒了。

杜仲十六七岁,该是男性拔条长个儿的时候了,他身量不算特别矮,却不像这个岁数别的男孩子那样,有用不尽的精力和健康体格。

这少年嗓音偏尖细,说话总是含在舌尖不往外吐字,是自卑的样子。

这年纪,也该是第二性征发育的年纪,可杜仲肤白无须,走路弓腰……

刑余,是受过宫刑的阉人。

王太医道:“宫里头的太监都是自小进宫,去势是个动辄要命的手术,一刀下去,底下不通的,就活不了了,往南苑一扔,熬过去就熬过去了,死了也就死了。”

“当初我救他,也是顺手的事,没多想。这孩子感念恩情,认我做了师父。”

这下,以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唐荼荼从没见这少年笑过,见过他的几回,都觉他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没有鞘,沉默的时候不起眼,只有因为师父受了排挤之时,他才发一发火,刀锋未扬起来,就又沉下去了。

唐荼荼问:“王伯伯想我帮什么忙?”

“杜仲心有大志向,立志要发扬疡医。这年头的疡医,跟治病救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比寻常大夫要吃更多苦。”王太医道。

“我不想带他上战场,又听说丫头你家要外放去天津了,丫头带上他罢,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唐荼荼一时接不上话,她不知道自己带个外科大夫,能给人家找什么用武之地。

王太医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亲戚朋友也都是大夫,不会连个托付的地方都没有。他既这么开了口,要么是二殿下、要么是太子的意思。

应该还是二殿下,是怕她有个什么小伤小病?身边跟个小大夫?

唐荼荼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医以为她不愿,忙说。

“杜仲有自己的小仆,他还有两个药童,叫他们跟上你就行,吃喝穿用全不用丫头你操心。他们几个岁数不小了,都能自己安顿好。”

唐荼荼:“好。您别担心,我把他当家人看,虽然不一定能找着什么合适的地方让他大展所长,给他找个医馆坐堂还是能行的。”

王太医这才露出笑模样,没多说别的,只语重心长说。

“我当他是半个徒弟、半个儿待他的,不求他年轻轻轻就有大出息,只是别叫他受了委屈。丫头是聪明孩子,多护着点他。”

唐荼荼说:“好。”

杜仲还在水盆边洗手,手都被冷水冻红了,也没挪地方。他站在那儿好像能听着只言片语,抬起头,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唐荼荼扬起个笑脸,张开五指冲他摇了摇。

杜仲看不懂这个“嗨”,大概也清楚自己被师父交托到了她这里,眼里带着点惆怅。